时至岁末,那商丘城中大雪茫茫。看着这年复一年的白雪,萧扶枝心中一片死寂。她在房中独自守着熏笼,那笼中泛着木炭明明灭灭的火光,微光兀自亮着,却似是无法退却丝毫严寒。今日父亲又不在家,说是家里一座梅园的梅花开的正好,便邀请朝中众臣携家眷前去赏梅。月琴亦带着小少爷去了,家里只剩了些可有可无的主儿,那马夫人与华夫人这些年来也极不得志,她们却怕走了那戴夫人的旧路,便都屏声敛气,低调度日。
扶枝偶尔去看看两位夫人,却与她们不远不近,只是维持个表面上的礼节。自那日扶枝被迫进宫选秀之后,她便把那李妈也疏远了,这样一来,身边更无一个亲近的人了。她双手抱膝,静静的坐在屋中,看着窗外飘飞的大雪。她这里一向都是无人问津的空港,她坐在屋中呼吸着清冷的空气,连肺腑都是清冷的。
萧扶枝抬眼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那天空被压的极低,浓云滚滚,她想起某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她在家里的后院,放走了那只小龙。他叫什么来着?那个与她相伴两年多的小龙——他叫敖治,他亲口告诉她的。他腾空而上,飞向了天空。萧扶枝甚至觉得,一条龙都要比一个人亲近,她与他在一起时,那么快乐,虽然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从他的身上,她却能感觉到亲近和温暖。她抬眼望着天空想,不知此时敖治在做什么,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萧忠家的梅园在商丘城西,名曰凌寒园,每年冬天那里的梅花开的格外娇艳,官宦人家皆知萧相邦家中之梅园,萧忠也乐得请同仁们来园中观赏,所以每年的赏梅大会便成了例行项目,萧忠提早多日便收拾了梅园中的房舍,又排了十几张席面。这一日那朝中显贵们皆带着亲眷前来,凌寒园门口一时间车马盈门,大家相见皆作揖问候,那大雪之中却是异常热闹。
韩凭之父韩义也得了萧忠的请柬,但韩义近来身体不适,只想安卧将养,便把请柬与了韩凭。那韩凭之妻何息露是个爱梅之人,见此心中甚是高兴。韩凭也十分开心,便说:“今日便携夫人去那凌寒园赏梅。”
何息露欣然答应,更是梳妆打扮一番,又翻出自己的大红毡斗篷来披上,与韩凭一起坐车出了门。
萧忠在门首相迎,见是韩凭携夫人而来,就与月琴上前见礼道:“韩将军光临鄙园,老朽真是荣幸之至啊!”
韩凭行礼道:“韩某见过相邦,相邦过誉了。家父近日身体不适,韩某便携拙荆何氏前来,万望相邦不要见怪才好。”
那何息露在韩凭身后冲萧忠与月琴一礼,月琴也还了礼。萧忠遂将目光看向何息露,却不知不看还好,这一看竟把个萧忠吓了一跳。那何息露眉峰细细,秋水盈盈,朱唇一点,雪样肌肤,真真个天上不二,人间无双的美人!然而,她不仅仅是美,她的容貌竟与那师诗相似七八分。
萧忠心内突然七上八下,正怔忡时,却听耳边月琴尖声咳了两下,那萧忠才回过神来,他赶忙笑道:“请请,二位快请进吧!”
韩凭携何息露进得园来,何息露跟随韩凭一一与那些朝臣及家眷见礼。凡是见到何息露者无一不称赞她的美貌。何息露却只盈盈一笑,只顾欣赏那一园横斜错落、傲雪凌霜的梅花。那梅树或三或两、或低或高,其间夹杂着假山湖石,更使得那美景一重又一重,两只眼睛都忙不过来,又加上大雪纷飞,给这美景又平添了惊艳一笔,在白雪映衬之下,那白的更显纯粹,红的更加惊心,粉的娇嫩十足,这一处美,那一处却是更美。看也看不尽,赏也赏不够。
那些亲眷们许多都是亲戚姐妹,今日一见便团团的聚到一起,说着各自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夫君的升迁、孩子的尿床全都讲了个遍,又几个说着今年兴簪什么花,裁什么样式的衣服,哪家布庄的布料又轻又好看,哪家脂薄,哪家粉香,哪家园子戏好,哪个馆子茶香……园中且听嘁嘁喳喳的一片人声。
萧忠与月琴则携手站在正堂屋檐之下,看着这些平日的同僚们,不停的捻须微笑。
这时,一个家丁过来,在萧忠的身旁说道:“老爷,已按您的吩咐,去宫里请了君上。”萧忠挥挥手让那人下去了。
“老爷什么意思?”月琴在旁不解的说道。
萧忠笑笑说:“又是一桩妙事。真是天助我也,人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月琴困惑的看着萧忠,她随着萧忠的目光看时,却看到那红梅枝侧何息露如花的笑靥。
一时之间众客赏梅,期间吟哦之声不绝,那些文士皆泼墨挥毫、吟诗做画,乐不可吱。及近正午之时,萧忠正安排午宴,却听门外传道:“君上驾到!”
众人皆是一惊,转头看去,但见子偃身着常服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萧忠偕家丁早已静候在门旁,他跪地行了大礼,子偃扶萧忠起来道:“萧卿这里好生热闹,倒显得寡人那里门庭冷落了。所以也凑过来瞧瞧!”
“臣闲来无事,邀众同僚前来赏梅。君上请看臣这梅园如何?”萧忠说道。
子偃抬眼看看那梅园缓缓道:“一园落雪梅,凌风笑靥开。遥闻暗香透,知是玉人来。”
萧忠笑道:“还是君上心思最细,还未进园便将这梅品了个透——外面风雪大,君上快快请进,臣已摆好了酒席。”
子偃举步跟随萧忠而入。众人皆跪于雪地之上,待子偃进去后才起来。韩凭扶起了何息露,替她拍身上的雪。何息露笑笑说:“没事,我自己来吧。”
这时萧忠道:“诸位也请吧,萧某略备薄宴请各位入席。”
何息露跟随韩凭进了大堂,见那堂中左右两侧排了席面,堂上中间又设一席,子偃已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里。韩凭与何息露跟着众人先拜了君王,再依次入座。
子偃笑着看着众人说:“诸位不必拘礼,不要因寡人在此而过于拘谨,诸位该吃该喝敬请随意。”他说着便用目光在人群之中搜索韩凭,韩凭正坐于他右边的一排桌子末端,他的旁边果真有位年轻女子。韩凭正替她收刚刚脱下来的斗篷。那女子将斗篷脱下,用手整了整头发,又打理下衣衫静静的坐了。她身穿一件天青色长衣,显得娴雅安静。她突然笑了,原来是一旁的韩凭悄悄的将一朵梅花插在她的发髻之上。她用手摸了一摸,看着韩凭抿嘴一笑。
子偃仔细审视着她——若说像时,确有几分相似。若说不像,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容貌再相像,情态也是不一样的。子偃从未见过师诗的脸上透露出这般笑意来,她即使笑时也是那种冷冷的笑,何息露目光流盼,俊俏至极,而那目盲的师诗常常神色凄然,常有种仿佛不在这世间一般的漠然。何息露的美尚属人间烟火之美,而那师诗却如同缥缈孤鸿,美得卓世超凡。子偃默默将头一摇,相比与师诗那深邃的眼眸中啮噬人心的美,这何息露的美,太清浅了些。
子偃突然起身便向外走,众宾客见状忙离席恭送。子偃摆摆手说:“众卿不必相送,寡人还有事,不奉陪了,尔等继续享乐吧!”他说着步出大堂。
子偃一走出来便见漫天风雪,那梅园之中此时更无一人,梅树在雪中簌簌颤抖。
“君上如何这么急着要走?”萧忠赶忙从堂中出来问道。
子偃摆摆手又前行几步,他回过头来看着萧忠,二人并立于梅园之中。子偃想说什么,却只得长声叹息。
“那女子不称君上之意么?”萧忠问道,子偃不做答,“君上贵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这全天下女子尽是君上您的。一个小小的韩凭,不在话下。如若君上不愿横刀夺爱,臣可以代君上出面。”萧忠小声道。
子偃说:“萧卿,你误会了。寡人不是顾忌韩凭。”
“那……是这女子姿色不够。可依臣看,这女子虽不是全然相似,却也像个九分模样,这天下要再找这样的人,可就难喽!”萧忠说道。
子偃摇摇头说:“徒有其貌,却不是其人。我要她干什么?”子偃一挥袖,径自走了。
萧忠立马跪下送子偃,待子偃的随从去尽,萧忠才站起身来。萧忠年高,双膝跪在雪中,直觉两腿刺痛。他几乎要站不起来,还是月琴过来将他拉了起来,那月琴又蹲下身来替他拍衣服上的雪。
月琴道:“君上不满意那女子么?”
萧忠叹气道:“君上心思难懂啊。不就是个女子吗,那模样相近,还能有什么区别。女人不就是看个模样的吗!”萧忠顿足道。
月琴直直的瞅着他说道:“老爷也别生气了,小心着身子!外面风凉,快快进屋去吧。”
月琴说着,萧忠禁不住咳了几下,他转身回了堂中。那风越刮越猛烈,雪片子纷纷落下,凌寒堂内众人暖融融的坐成一团,享受着萧忠安排的宴席。月琴在风雪之中站立片刻,便也随萧忠进了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