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天倪说昭文失明的时候无论去哪里他都在抱着她,而昭文见子沐在侧,颇为不好意思,使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了,可天倪却不罢休,仍接着说道:“你不愿意修行,我便将修为直接传与你。你不喜欢过黑夜,我便将所有星星都点亮给你照明。你喜欢花草,我将山上处处都种满各种奇花异草。还有你刚刚获得人躯之时,十分的怕冷,每到冬天,你就躲在我的衣衫之中,天天依着我,一刻也不肯下来……”
“还有,你怕我寂寞给我收集世上的所有声音来让我解闷。你怕我有危险,便把山神的声音做成铃铛来保护我。我想感受冷暖,想吃饭,你统统都给了我,但这些却消耗掉了你许多修为……”昭文说道。
天倪听着听着,竟也难过起来他说:“算了,这些都不要说了。”
昭文看着他说:“我偏要说,我偏要说……你最终还是厌烦了,有了其他喜欢的女人,不肯再对我好了,是不是?”她冷冷一笑说,“五百多年,你一直如此为我付出,我却什么都没有为你做,你终于再忍受不了了,便学会了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求慰藉,对吗?”
“昭文,你……”天倪想要生气,却突然温柔了下来,他走近两步看着昭文说道,“对……若真是如此,你会恨我吗?”
昭文摇摇头说:“不,当然不会。昭文怎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的好,我永世难忘,即便把我这条命给你,也难报万一。只是……只是……”昭文两眼之中竟波光粼粼,那波光之中倒映着天倪的脸庞,他那模样,她看了几百年她还是没有看够,他却仍然那么好看。记得当她刚刚拥有视觉之时,眼前的第一幅画面,便是他的脸庞,他充满希冀的望着她,眼神中是满要的溢出来的爱怜。她看着他美美的一笑,他便笑了,那是这世上最美的笑容,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昭文猛的向前一步,扑进了天倪的怀中说道:“我舍不得你……”
那时,子沐尚站在侧,而师诗亦已演奏完毕走了出来,她由侍女搀扶着走了过来,可她是幸运的,因为她并看不到眼前的这一幕。那侍女见天倪与昭文光天化日之下抱在一起,便去看师诗,师诗问道:“怎么了?天倪先生在这里吗?”
“他在……”侍女回道,“不过和那个小姑娘……”
师诗笑道:“那姑娘是他女儿,你下去吧。”
侍女一礼,便转身走了。师诗便喊道:“雪球,雪球,你在哪?”
那大白狗从草丛里蹿了出来。
昭文方才一惊,缓过神来。她抬起头来看天倪,天倪亦在盯着她看。昭文突然问道:“我与师诗姑娘谁更漂亮些?”
这时师诗却也牵着大狗走了过来,听得昭文一语,不禁在旁一笑说:“背后说人,竟被人听见了罢。”她嫣然一笑接着说道,“昭文姑娘这话问的极好,师诗亦想问先生,我与昭文姑娘谁更漂亮些呢?”
这简直是宇宙终极难题。天倪站在两个女人中间,简直要被挤成了面条。而子沐却仍旧愣在一旁,这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见那天倪这么轻易的让两个女人为其争锋吃醋,而其中一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夫人,他真是恼羞不已又自叹弗如。
只见天倪笑道:“既然相逢即为友,弦歌一曲解烦忧。正巧我们还都通些音律,方才昭文说极想与师诗姑娘切磋一下琴技,不如趁此良机,我们抛却争执,琴乐消忧可好?”
师诗一听,只冷冷一笑说:“有意思,第一次见女儿要同父亲的女人一较高下的。”
“他不是我父亲。”昭文说。
天倪这才点点头。
昭文却说:“他是一直深爱我的人,只因他嫌我对他不好,与他人成了亲。他才移情于你。”
天倪听闻此言,只觉如芒在背。而师诗却不动声色的说道:“竟然如此。那便更有与姑娘切磋下琴技的必要了。”
“若只切磋不下个注,实在太无趣了些。”昭文说道。
“哈,小姑娘有魄力,你说要下何注?”师诗道。
“就赌他。”昭文指着天倪。
“二位姑娘,在下一活生生的大活人,怎么能成为你们的赌注呢?”天倪忙忙的两相作揖道。
“好。”师诗竟一口答应道,“若我赢时,你即刻对于你此前的大不敬之言向我道歉,不许再在我们面前掺合。”
“若我赢时,你必须离开天倪,再不许勾引他。”昭文道。
“可以。”师诗说道。
天倪听她俩这一来一往的,竟不知要如何劝解。
师诗与昭文一转身双双走进了琴馆中。那琴馆中设了两张琴,师诗已将家中仆役尽皆叫到跟前以为评判。昭文看看说道:“尽是你自家人,太不公平了些,不如将城中百姓尽皆叫来,这还公平一些。”
“好,依你所言。”师诗说道。
如此一来,那琴馆之中挤挤挨挨的满满的装了一屋子的人,那挤不进去的便守在馆外,更如赴会一般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楚人无不知道这著名乐师师诗的,平日听她一曲皆难如登天。而今天竟然更有人要挑战她,与之对垒,这更让人奔走相告,不知是何人竟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敢与那最有名的乐师叫板。
师诗与昭文坐于琴馆正中央,所有在座之人,皆对着她们二人议论纷纷,他们都不认识昭文,不知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何以会与师诗竞技,他们更纳闷的是师诗一向清高,为何会平白无故与这无名女孩如此大张旗鼓的较量。
昭文看到周围那些人皆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心中有些惊慌。她初来凡世,哪里见过这么多人,他们如沸水一样的说话声让她烦乱异常。而师诗却是沉静万般,她静静的坐在琴旁,一如往常的样子,她那失明的双眼却像是专注的盯着什么地方,她的脸上则挂着轻浅的笑容。
王骀与申徒加也来了,他们在厅中找到子沐,看着中央的昭文皆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要子沐讲来,子沐哪有心思讲。申徒加说:“想必是这琴师不知昭文姑娘底细,便口出狂言惹了昭文吧。”
王骀亦点头道:“她这个性子,想必定是如此。”
子沐却思绪万般,他也顾不上理他们二人,只看那天倪。天倪坐在师诗家的仆从之中,他却满不在乎的样子,挥着扇子与旁人说笑。那两个女人在战场上已是杀气腾腾剑拔弩张了,而始作俑者的天倪,却似个没事人一般。
这时那师诗家中一个主事的老先生站了出来说道:“诸位先静一静,今日我家夫人与宋国来的昭文姑娘竞技,只为切磋琴技,既然各位能来,请务必保持中立,公平公正的评判孰高孰下,多余的话老夫便不再讲了,请各位保持安静,静听二位乐师的演奏。”
人们陡然安静了下来。皆支起耳朵来,悉心静听,生怕错过一个音符。首先弹奏的是师诗,她依照平日的样子,先伸出手来将那琴轻抚一下,以此来确定琴的具体位置。只那轻轻一抚之声便如高山流水般让人浑身一紧,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师诗冲着众人微微一笑,即刻弹奏起来。那乐曲却不既定之曲,而是师诗由感而发即兴所奏,她自从当日梦遇天倪,得其规劝之后,便不再作悲音,即使心有悲戚也不再言表。自此她以另一种面貌而活,时至今日终于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十几年来,她从一个流亡的难民到楚国最有名的琴师,并以一已之力创立了听翠轩,这对任何人来说都甚为艰难,对一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女子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但她却做到了。她不再依附于人,事事都要靠他人的照顾,她自食其力,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她却并未满足,她的青春已将逝去,可她却仍未遇上她等待的那个人。与子偃的三年,已成为她心中的噩梦,她不愿向任何人提起。可她的心却依然如同春天盛开的第一朵玉兰花,是纯白灿烂的。她等的人,如今正在眼前,她曾无数次的梦过他、想过他,却不曾想他会真的出现,她遇到他,即使是隆冬也能开出花来,她的心一下子盛开了,此生唯他足矣,余者皆无所求。
她的乐曲便诉说着她满满的爱恋,她知道他就在旁边,他能听得懂她的琴声,她毫不遮掩的表白,那乐曲炽热而绚烂。她想像着世间一切的美好,眼中竟淌下滚滚泪来。那泪水一滴滴落下,滴在琴弦之上,琴弦泠泠将泪滴击碎,那轻微的碎裂之声和在乐声之中,一下下撞击在人们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之上,所有人皆喜极而泣——明明极其欢欣,却都止不住泪下,众人皆齐齐的失却了常态,他们却也无暇去管自己的情绪,皆任由它四处奔流。
满腔心事尽和盘说出,万般情丝皆付诸弦上,师诗说尽心中无限事,终于停了下来,她纤纤玉指将琴弦扫过,最后一点余音亦缓缓消失。她站起身来,冲众人一礼。人们久久收不回来心神,却是四座静寂,无一人叫好。
昭文听罢只觉浑身木木的,恍恍然只觉魂魄离位,她定一定,才发觉该她演奏了。她抬眼看看天倪,他离她很远,只在一个角落里,可他却在看着她。他冲她将头略略一点。昭文不禁默默将内力运起,收一收心神。她伸出手来,脑中那音律竟尽皆消失,她心里清楚,除天倪之外,她是这世间最好的乐师,那师诗不可能与她匹敌,可此时此刻,她却无法弹奏出一个音符出来。是师诗的表达太过浓烈,昭文却像是知难而退了一般,她自己却无那么多的感情去表达,去让众人周知。说到底她本为草木,无心亦无情,她哪有那么多情感去爱一个人?她对天倪的爱,根本没有那么多,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