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城大水过后,有一众百姓在於泥里翻找着亲人的尸首。一时间商丘城中房屋残破泥污处处,尸身遍野。有一户人家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妇人一个老妇正围着一个面貌模糊的尸体痛哭。
“人都成这样了……怎么就知道是自己家人?”旁边一个老人说道。
“怎么不知道?他身上还挂着铜勾呢,是我说让他拿出去淬淬的,结果这一去……”那妇人已泣不成声。两个孩子依在她的身旁活像两个小泥人。
那老人看着这两个孩子浑身上下只有两个眼白是白的,头上身上都被污泥包裹了。老人看看那个男孩子说:“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男孩说。
那老人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包裹递于那妇人说:“这个给你。”
那妇人这才抬头看这老人,他满头白发十分苍老,但身上却极其干净,穿着件灰褐色麻布袍。那妇人不知包裹里是何物,不敢伸手,老人塞到她手中。
那妇人用手一摸,赶紧打开来看,她不可思议的抬眼盯着老人说:“老先生此为何意?”原来那包裹中竟是沉甸甸的一包碎金银,足足有二十两!
老人说:“我叫王骀,是城中一个小官,现洪水泛滥,家丁稀缺,想买你这小儿在身边做个小厮,夫人意下如何?”
那妇人看看孩子,她眼中立时又涌上泪来,现丈夫已死,身边还有个年高的婆婆,再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没个活路。不如得了这钱把丈夫葬了,自己带着女儿还好再寻个人家。只是骨肉连心,养了十来年的孩子说送人就送人,真是于心不忍。
老人说:“夫人莫伤心,洪水刚刚退去,现天气又要转暖,瘟疫自当横行,如若到时老小再病上一人,夫人可有钱买药?不如拿着银钱早早带着家人离开这里,寻个干净的地方住下才是。”
那妇人仍是犹豫,那男孩却起身跪在母亲面前说:“母亲莫担忧,孩儿愿跟随这老先生!只是孩儿不在时就不能侍奉母亲了,请恕孩儿不孝!”
“孩子!”那妇人起身一把将那男孩抱在怀中,泪水零落如雨。
王骀带走了那孩子,那男孩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默默走着。他们走过一条条街衢,那街道早已不成样子,路上除了积水於泥便是房屋残骸,一路上只听得人们的悲声哭泣。那熙熙攘攘、风光无限的商丘城完全变了幅样子,王骀一面走一面长声叹息。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吗?”王骀问道。
那男孩摇摇头,他头大身子细小,完全像个萝卜头,他光着脚丫,身上的衣服几乎是一条条的。
“因为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哭,任凭你母亲妹妹奶奶哭的多伤心,你始终一声也没哭。”王骀说道。
“那是因为我从小就不会哭。”男孩说。
“不会哭……有意思。”王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申徒加。”男孩说。
“好,申徒加,你有骨气,像个男儿。老夫名叫王骀,其实并非什么官老爷,却是位教书先生。”王骀捋捋髭须道,“你跟着我,肯定是没有舒坦日子的,我们将来可能东奔西走、颠沛流离。你可吃的下苦?”
申徒加说:“既卖与了老先生,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先生吩咐,申徒加什么都做的来!”
看着这个男孩坚毅的面孔,王骀面露喜色,他带着男孩走至一间破土地庙前指着庙后面一滩湖水说:“申徒加,你去打些水来——先在湖水中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打些净水过来,从这庙的后门里进去找我。”
申徒加点点头说:“好的!”
申徒加见门口有一只木桶,拎上桶就跑,他到湖边才发现,那湖竟是十分宽广。由于连日洪水,附近河流都是浊泥滚滚,而这湖却清澈见底,水面呈现出奇异的浅蓝色,湖面波光粼粼,水面极其平静。
申徒加依王骀之言自己先跳进水中洗了个澡,他洗完澡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太脏了,把衣服往水里一涮,衣服竟和泥一般烂掉了。索性他便光着身子,提了桶水,回到了庙中,他从庙后门进入,却见里面黑漆漆的,点着一只小油灯,那王骀正跪在地上给一个人诊脉。那人躺在地上,似乎也还是个少年。申徒加往里走了两步说:“老先生,水打来了。”
“拎过来吧!”王骀一回头,见申徒加浑身赤条条的说,“你这孩子,怎么连个衣服也不穿!岂有此理?”
申徒加见王骀貌似很生气,急忙说:“衣服坏了……”
王骀见状从包袱里翻出一件罩衫来说:“你先穿这个。”
申徒加见那衣服又光又滑,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口内叹道:“我还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他朝自己身上一比,略大一些,他回头看看知道是地上躺着的这个少年的衣服。
再看那少年脸面白皙却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王骀正用毛巾沾着水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
王骀见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看便说:“你把屋角的瓮里也打满水吧,今晚做饭要用。”
“是,先生。”那申徒加答应着,出去打水了。
王骀就着灯火仔细看着少年的脸,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正是那投湖自溺的宋国太子子沐。那日子剔成开城投降后召集儿女们到大殿集合。王骀在门外等子沐却久等不来,无奈他闯进门去,四处找寻子沐皆找不到。
子剔成降后,子偃将他手下的臣子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朝廷里一翻大换血。幸好王骀是个只会读书的教书先生,子偃便放他回家养老。王骀一回到家,就召集家人寻找子沐的下落。他从未想子沐会寻死,只想子沐可能趁乱混出了宫也说不定。说来也巧,当天下午就有家人在清泠湾这里发现子沐正躺在水边上。王骀赶紧赶了过来,他不敢把子沐带回家中,怕有人走漏了风声,便把他就近安置在这破庙之中。
谁知那子沐已是浑身冰冷,脉搏、呼吸皆无,除了不曾腐烂与死人毫无区别。王骀素通医道,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一日日的守着他、看着他。
申徒加打满了水,王骀架起锅来煮米做饭。申徒加看着锅中的米直流口水,他看看王骀说:“老先生,我可以拿些米给我母亲妹妹吗?我们难得能吃上米饭,现在更是天天饿肚子。”
王骀说:“我们不会长住这里的。过些时日我们就会离开,你还是少想你的家人为好。即使今天你送他们些米,到明天还是一样的。不要枉费心思了。”
申徒加眨着眼说:“先生,你很富有吗?你跟我说说有钱人家是什么样?每顿饭都吃米吗?”
王骀笑笑说:“我没有钱。米也就这些,以后恐怕也会饿肚子。”
“可是我见先生给了我母亲好些钱。”
王骀说:“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有命在才富有,没命了,有再多钱也没用。”
申徒加看着子沐说:“这个哥哥,是死了吗?”
“你可别瞎说。他不能死。”王骀说。
见王骀似乎又不高兴,申徒加赶紧闭紧,想:这老先生讲究还真多,一言不合就生气了。
吃完了饭,申徒加倒在一边呼呼大睡了起来。王骀仍然守着子沐,静静的看着他,似乎他这样直勾勾的看就能把他看活一样。夜幕一点点降临,虫子们都跑了出来长长短短的叫着。王骀坐着坐着就坚持不住了,脑袋想鸡吃米一般啄来啄去。他头往下一垂,猛的一醒,他睁开眼,却发现油灯早已燃烬了。王骀合衣正准备躺下睡觉,却突然听到子沐口中发出“招——”的声音。
王骀一惊,立即续上灯捻,添上灯油点起灯来。子沐的双唇确实在缓缓翕动。
“殿下……殿下!”王骀轻轻喊道,“是你在说话吗?”
那子沐又没有了声息。王骀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他凑近了说道:“殿下,该背书了!快快起来啊!”
“文——”子沐突然又发出了声音。
王骀欣喜若狂,看来这招是真的管用!他说:“文?什么文?老夫看你是什么文也没背过!”
灯火之下子沐脸色仍如死人一般苍白,这次他是彻底的安静了。不管王骀再怎么威胁也纹丝不动。
王骀见状也只好说:“好孩子,老夫知道你是背书累到了,那就不背了,殿下好生睡觉吧,等来日我们再接着读书可好。”说完这些,王骀吹息了灯,合衣倒在子沐的身边睡了过去。
一宿无话,次日王骀是被太阳晒醒的,那破庙窗户上并无窗板更无竹帘,阳光径直的照了进来。王骀一醒便见申徒加窝在一个角落里仍然在呼呼大睡。他回过身来正准备接着盯子沐看,一转身却发现他身旁空一无人。
王骀心中一慌:难道有人半夜将太子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