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子沐到得王骀房内,还未进屋便听得一阵说笑之声,原来昭文与天倪都在,他们陪坐在王骀身旁同他说笑话,而昭文却在替他剥橘子。她将橘皮揉下,将橘瓣一瓣一瓣的摆在小碗之中,供王骀取用。王骀偶然尝此甘酸之物,竟十分喜爱,一下子吃了好几个。子沐轻轻敲了敲门,便径自走了进来。昭文本正笑的开心,她一见到他,那笑脸便僵在了她的脸上,她愣了片刻才将那笑容收回,脸上如乌云过境般立时阴沉了下来。
子沐见到昭文,突然又想起昨夜与那侍女的事来,他浑身突然像起了痱子一般,一阵扎痒。他赶忙将视线从昭文身上移开,他冲王骀作揖道:“先生,子沐来看望你老人家了。”
王骀赶忙坐正道:“君上切莫如此,老朽身重难动,不能给君上磕头,实为大憾,君上千万不要再折煞老朽了。”
因四周再无他人,天倪便大大方方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子沐见状亦赶忙行礼道:“子沐见过天倪仙人,前些日来得罪仙人之处还望仙人不要计较。”
天倪笑道:“这倒是桩奇事,你何时得罪于我,我可没有印象了。”
子沐撇撇嘴再不答言,他看向昭文,想同昭文说几句话,却着实无话可说。昭文仍自顾自的剥着橘子,那橘子已经满满的一碗了,可她却仍旧不停的剥,连那橘络亦细细的捻了下来。
子沐又看看王骀道:“先生,子沐有一事难以决断,还请先生能加以指点。”
“君上请直说吧,老朽还能帮上一分忙时,那是老朽的荣幸。”王骀说道。
子沐将昨日那锦囊从袖中掏出来递于王骀道:“请先生过目。”
王骀接过来看了,他眼皮耷拉着,全脸的肉皮皆松嗒嗒的垂着,他思索片刻说道:“依君上之见,此事要如何来应对?”
子沐道:“这是一件好事,萧忠素得子偃信任,此番投诚,定能从他那里得到许多讯息。子沐打算往萧府走一趟。”
王骀道:“还是太冒险了。万一萧忠不是诚心归顺,而是个陷阱,可如何是好?”
子沐道:“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让韩将军与门将军与我同去,当不怕他。区区一个萧忠,能奈我何?”
王骀说:“萧忠此人狡兔三窟,心思甚多,却无胆量,当初跟随公子偃时亦是因其心中惧怕,如今于他而言,君上就如同当日的公子偃,他只是害怕君上来日强大,而将他赶尽杀绝罢了。”
子沐道:“世人无知,竟拿本王与那子偃相提并论,萧忠这种鼠狼之辈,本王定要杀之而后快。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能耍出什么花招来,稍后我将清点部下,进得城中会一会那萧忠去。”
王骀听此,仍旧不放心说道:“君上此身非比寻常,不若派他人代君上前往。”
子沐冷冷一笑道:“这有何难,本王出生入死于那疆场之中尚且不惧,还会怕一个萧府吗?先生且请放心,子沐去去就回。”他说着转身而走。
当日正午时分,子沐装扮成普通百姓,与韩凭、门无鬼、秦无庸及一队便衣侍卫进了商丘城中。大半年来一直浴血奋战,少来这人世之中,子沐坐在马车里,看到这街衢巷陌人世繁华,心里突然一凉,古来征战皆无情,这城中之民此刻皆笑逐颜开,也许不久之后,这里就会成为两军对垒之处,这些普通民众皆以其血肉之身来祭奠王权的更迭,成为他一步步登上王位的血肉阶梯。
一想至此,他浑身竟悚然至极,虽此时为暮夏,他却周身冷嗖嗖的,仿若阴风拂过。他又想起不久之前他兵力尚弱之时宋康王的夜袭,那时昭文站在大殿门口处亦与他讲过一番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当时的他在危亡之时,尚不知恐惧,如今他想及坐拥王位、一统天下时,却从骨头缝里害怕了起来。他正胡思乱想间,那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韩凭垂首车帘之前道声:“君上,到了。”
子沐这才缓过神来,低头从车中出来,日正当空,天气依旧炎热,树上蝉声大作,震耳欲聋,那萧府大门堂皇的摆在眼前,门旁侍卫皆威严矗立于侧。韩凭走向前去向那侍卫道:“我们是你家大人请来的客人,烦请通禀一声。”
“敢问阁下名姓。”侍卫道。
“敝姓韩。你一说时,萧大人自会知晓。”韩凭道。
那侍卫转身入了门。过不多时,大门洞开,那萧忠已衣冠楚楚的迎上前来,他满面堆笑道:“恭候诸位多时,终于来了。”
子沐对萧忠并无印象,他不过是朝中一员,与其他官员有着相同的嘴脸。他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笑容可掬的老官,竟一时不敢相信当初正是他与子偃联手将他置于万劫之地。若不是他命硬死抗了这些年,说不定此时连骨头都已化在土里了。子沐虽然对萧忠有着刻骨的仇恨,可此刻他的脸上也展露出与那萧忠一般无二的笑容来。
“萧大人。”子沐微微一躬身道。
萧忠赶紧弯下腰去还礼不迭,他将众人让于院中道:“敝府中略备了薄宴,还请诸位不要嫌弃才好。”
那韩凭等人皆铁青着脸跟随在子沐侧旁,跟着萧忠进入正室之中。
子沐见这萧府虽富丽堂皇,却大气沉静,朴著而不工巧,这倒与想像之中有些差池。子沐跟随其后,一直看着萧忠蹒跚而行背影。
他们进入厅中,那偌大厅中无一侍从,只有一小儿静立在那。那小男孩一见父亲率众人前来,嗵的跪下行大礼道:“孩儿萧成拜见父亲大人,再拜平王。”
萧忠的脸登时黑了,本来他教了儿子许多遍——“那****王来时,你要先拜平王,再拜为父,切记切记。”而萧成却偏偏不听,违拗于他,他记性极好,断不会记错,定是故意为之。
而子沐却浑然不觉,他看着这个孩子竟打心眼里喜欢,他说道:“快快起来吧,你叫萧成?今年几岁了?”
萧成头也不抬冷冷道:“十二岁。”
十二岁的单弱白皙的少年。子沐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萧公子可曾进学?可读何书?”
萧成依旧低着头道:“《论语》。”
见萧成如此模样,萧忠不禁怒从中来,可他不敢发作,只对子沐笑脸相陪道:“君上不要生气,犬子无知,没见过世面。”
子沐微微一笑说:“怎么会?令郞虽幼,却隐隐有骨鲠之气,本王很喜欢。”
萧忠身躯微佗,连连躬身道:“是……是……能得君上青目,是小儿几世修来之福。君上快快入座。”
而那萧成却冷冷的瞟了父亲一眼。
子沐携带部下众人皆入了座,他举目看时却见这一桌宴席凝四海奇珍,聚八方异宝,飞禽走兽尽有,菜品果蔬俱全,更有甘醴琼浆,浓斟玉盏。子沐虽生在王室,这般大设席宴亦是触目惊心。
而萧忠却依旧躬身道:“席面简陋,谢君上纳臣芹意。”
子沐道:“萧大人盛情,子沐心领了。”说着便举盏敬萧忠。
萧忠赶忙端起盏来将酒饮干,他坐在子沐左手边上,瞥眼看了子沐几眼,萧忠侍了两朝君王,乃子剔成与子偃,这子沐眉宇森然,脸颊嶙峋,浓墨般的眸子之中透射出凛然的坚毅,他的相貌却不似其父子剔成,却更与子偃相似。看到子沐,萧忠仿佛看到十年之前的子偃,他心中更是诚惶诚恐。
萧忠饮完,复又满斟一杯谓子沐左右韩凭与门无鬼等人说道:“萧某敬诸将士一杯!”
这些将士们皆端起杯来与其对饮。
子沐道:“萧大人好酒量。”
萧忠摇摇头说:“不行了,上年纪了,大不如前了。”
子沐道:“哪里,萧大人如今看来亦是精神奕奕呢。”
萧忠不敢看他,只咂着嘴,仿佛那酒仍在他的嘴里没有咽下去,他细思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何事,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他悲情道:“人皆道萧忠权倾朝野,而今君上也看到了,老夫有天大的权,也不过是个耄耋老翁而已……而这幼子,如此年纪,老夫真不忍心撇下他自己一人在这世上……”
虽然那萧忠凄切至极,悲恸万分,可子沐依旧笔直的坐着,纹丝不动。他看着萧忠说:“萧大人的心意,子沐明了,人生在世皆怜其子,大人所虑之事定然不会发生。”
萧忠听他的话自是高兴,但他的表情却凛然如雪峰,使得他的话亦带上了几分寒凉。萧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子沐的眼神如利刃,直直的看向他,他后背又出了一层汗,他咧开嘴陪笑道:“有君上此言,萧某便放心了。来,吃菜,吃菜!”
他躬身站起,用筷子夹着菜往子沐盘子里递来。子沐看着他,仍旧不动声色。
萧忠又拍手叫来一班歌伎,歌舞助兴。那些女子皆妩媚多姿,体态翩然,乐声悠悠在厅内飘散开来,子沐笑道:“萧大人家的歌伎可真是不错。”
见此,萧忠才略略放松一些说:“拙荆甚爱歌乐,是故调教的比别家好些。”
“夫人竟也是如此高雅之人,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真乃天地间第一美事。”子沐道。
萧忠打量着子沐,心中却早成一计。他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却见一个家丁慌忙来报,那家丁却是个新进府之人,甚无轻重之分,他急闯入门急急说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这家丁一进来,子沐等人皆抬头看他。
萧忠不禁将眉头一皱说道:“作死的东西!没长眼吗?贵客在此,有天大的事,能这样急了吧慌?”
那家丁被他如此一呵斥,赶紧跪下道:“小人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萧忠道:“是有何事,赶紧说来。”
那家丁看了看席上之人,低声说道:“是小姐……不好了,老爷要不要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