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间天朗气清,是一如既往的好天气。子沐临朝毕,众朝臣皆无要事,便命他们早早退下。近两年来四境升平,民众安居乐业,宋国多年来难得有这样的局面,子沐见此情形心中亦十分高兴。他屏退了众人,独在书房之中品茶读书,他今日所读之书却非治国用兵之册,竟是那卷早已被他弃之于高阁的《诗》。他今日兴起将其取了下来,随手一翻,竟翻到《女曰鸡鸣》一章。这一章陡然跃入他的眼帘内,他心头突的一跳,那字字句句历历在目,一些熟悉的过往竟在眼前呈现开来。
那个女孩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之中缠绵萦牵,挥之不去。他突然掉落至一个思念的陷阱之中,被滚滚的思绪包裹,再难直起身来,他弓着背抚着书,那泪水一颗颗默然掉落。
他正哭的痛心,却听到房中轻软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轻声唤他:“方生……”
子沐猛的一惊,如同一道闪电击穿他的全身,他抬起头来,泪光朦胧中正是昭文站在不远的前方,她衣衫微拂,长发翩然,是他最初见到她时她的样子。而昭文静立在那里看着子沐,那子沐却再不是曾经的模样,她看不出他的年龄,只感觉他苍老无比,他的脸上已有了皱纹,他的头发已白了少许,他的脊背已佝偻了起来,他的目光浑浊而苍然……一时间,她竟不能相信,这是她曾经用尽全身心爱过的男人。
“昭文……”子沐看着昭文缓缓的站起身来,他踉跄着向她走了两步,双手伸在空中,瑟瑟发抖。
昭文微微摇着头,后退了两步,她依然凝视着他,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当年那个清澈倔强的少年的影子,可惜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中年君王的疲惫与漠然。她无法再喊他的名字,方生,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名字,如同清泠湾中那十二岁少年绝美的尸首,若他命断十二岁时,他的人生该有多么的美啊!
这高堂之上执掌天下的男人,不是方生。
昭文默默叹息道:“而今这样,可如你所愿?”
子沐道:“不。世事皆非,我只想你。”
昭文见他一眼本要转身而去,却听到他如此说,竟迈不动脚步。七年之前他们负气相别,竟不想他的心中一直有她。而她这些年来何尝不是,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温软如饴的日子。
他们二人就这样相距不远的站着,久久的相望,再说不上一句话来。
正在此时,燕远却赶了过来,她满心欢喜本要给子沐一个惊喜,见到书房门外的侍宦便问道:“君上可在房中读书?”
侍宦回道:“正是,君上道谁也不许打扰。”
燕远笑道:“屋内这样安静,可别是读书睡着了。你们别吱声,我进去看看。”
侍宦虽受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却不敢阻拦王后,只得躬身一退。燕远吩咐左右的侍女道:“你们且在外候着。”
“喏。”众宫女应道。
燕远自推门进了书房,却听屋内寂静无比,她迫不及待的喊道:“方生哥哥,你在吗?”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帘子进了里屋。她一踏进屋,却吓了一跳,正见子沐正与一陌生少女相对而立,两人深情凝望,竟未意识到燕远进屋。
子沐慌忙回过神来看着燕远道:“你怎么来了?”
燕远看看昭文,又看子沐道:“我为什么不能来?这个女人是谁?”她见昭文衣着明艳年轻娇俏,想大约是子沐从外面歌楼中寻来的新欢,又想及他近日未曾出宫,必定是哪位朝臣送进宫来的。如此想时,燕远不免又打量了昭文两眼,从头到眼将昭文审视一遍,仿佛疱丁看案上之肉几分肥瘦。
而昭文却只冷冷的站在那里,看着燕远道:“我是昭文。你又是谁?”
听闻“昭文”二字,燕远不由的瞪大了眼,她心“嗵嗵”的跳了起来,她与子沐同榻多年,“昭文”二字她听了成百上千遍,皆是子沐夜半梦回时嘴里的嘟念。她问过他多次,他只道,不清楚,并不知这两字是何意。燕远也曾四下问过,君上可曾与一叫“昭文”的人有过什么过往,众人皆道不知昭文为何人。而今日却莫名的来了这么一个女子,她这样年轻貌美,并自称是昭文,燕远再看看子沐失神的样子,突然间心仿佛塌陷了一个莫大的空洞,可在子沐的面前,她又不愿示弱半分,她将目光收回,移到子沐脸上,她牵起子沐的手轻柔说道:“君上,今日燕远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子沐将头转向她,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问道:“什么事?你说。”
燕远莞尔一笑,凑到他的耳畔低语几句,本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可他听完竟无动于衷,她的话语仿佛一道清风吹过,他的脸上连一点涟漪也未漾起。他扭过头去,依然在凝视着昭文。
昭文却盯着燕远道:“你是田燕远?那个齐国公主?”
燕远见子沐如此冷漠,眼中早已蓄满了酸楚的泪水,她红着眼眶盯着昭文道:“是的,我是齐国公主田燕远,你又是谁?从何而来,受谁人指使来蛊惑君上?”
昭文冷冷一笑道:“受人指使?公主的话未免也太难听了吧,我是姑射山昭文仙子,是方生的结发之妻。”
燕远的脸都变白了,她看着子沐道:“君上,她说的可是真的?”
子沐默默的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昭文,我们早已缘尽,你走吧。你也看到了,现在我固守国土,守护我的妻儿,这样的生活我很满足,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子沐说着,燕远的脸上渐渐浮起得意的神色,而昭文静立在旁看着他们二人,连连道:“好……好……你真是个绝情之人,想不到你们人类软弱的身体之中,竟藏着这样硬的心肠……算昭文眼瞎,看错了人,我们……永别了……”
燕远听她如此说不禁惊诧道:“人类……你……你……”
昭文微微一笑道:“齐国公主不必害怕,昭文并非鬼怪,只是个吸风饮露的珠草之仙,我没有你们人类的躯体,方生也永远都不会爱上我,你们人世间的****之事,永远与我无缘,公主且请用全心来对待他,我不想看他这般沧桑憔悴……”
燕远将腰背一挺道:“本公主如何待他且不劳仙子指教,你既非凡间之人,又何必置喙凡世之事,你既不得君上之心,更不要以高姿态自居,君上这些年来根本就只字未提过你,他根本一丝一毫都没有爱过你……”燕远看着眼前衣袂飘飘、如烟似梦的仙子昭文,再想及自己日益衰退的容颜,那子沐虽在她的身边,梦里心里却在思念着这样一个美丽少女,她不油的心生恨意,嘴里的话也重了起来。
昭文一愣道:“我们的感情也容不得你来评判,我与方生十年夫妻,相依相守,你怎会懂得?”
“你胡说!”燕远厉声说道,“君上乃一国之君,他昭告天下明媒正娶的人是我,岂有你存在之理?你若与君上夫妻十年,又有何为证?你又曾为君上生下一儿半女?”
“燕远!够了!”子沐喝道。
燕远见子沐如此,脸也气白了,她只挣扎着要冲向昭文,子沐却死死的拉住了她,她泪如雨下哭诉道:“君上,这么些年来,燕远为你熬的红颜消逝,青春不再,为国事家事操碎了心,又为你生下呢喃,如今又是身怀六甲,你竟为这样一个什么荒野仙子来训斥我……”
“燕远,你冷静些……昭文之事,我稍后会同你解释……”子沐拽着燕远的衣袖道,他慌忙的看向昭文道,“昭文,你快走吧,你快走!就当子沐从未认识过你,你走吧!”
昭文怒气渐积,她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再无可惧,既然生无可恋,生有何意,不若归与尘土才算干净了。她望了子沐一眼道:“好……我走,方生,我们从未相识过,你且忘了昭文吧!”昭文说着便将衣袖一挥,一道绿色光芒飞出,直取子沐而去。
子沐盯着那道绿色光芒,他张大的瞳孔都成了墨绿色。
“君上!”燕远在旁猛的将子沐推开,那绿色光芒直打在燕远的身上。
“啊——”是燕远尖厉的吼声,她的声音因痛苦而扭曲。
“母后!”呢喃也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可眼前的一幕却吓坏了她。
绿色光芒凝结成球,那光球一番剧烈的挣扎后突然爆烈,空中只飘落下一片绿色的荧火,那荧火飘飘散散,最终消失在虚空之中。
子沐、昭文与呢喃皆瞪大了眼看着这一切,就连昭文自己也惊讶的睁大双眼,她浑身颤抖着,仿佛置身冰窟一般。
“燕……燕远……”子沐茫然的看着那消逝的荧火。
“母后!父王,母后去哪里了?”呢喃问道。
子沐赶紧将女儿抱在怀中,他后退几步,仿佛躲避瘟疫一样远离昭文,他涕泪横流注视着昭文道:“你……你把燕远……杀了……”
昭文浑身颤抖着,只觉得脸颊冰冷,有一滴水珠从脸侧划过,她的眼中朦胧一片,她的世界也朦胧一片,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虽是一室之内,她与子沐之间仿佛隔了万丈深渊,他们隔渊而望,一眼千年。
子沐紧紧抱着呢喃,对昭文又恨又怕,昭文的样子丝毫未变,可她却再不复往日的烂漫可爱,她如一座冰雕,浑身散发着幽凉的杀气。他与她相视片刻,他突然双膝跪下,痛哭道:“求你饶了我……是我对不住你,请你放过我的家人,放过我的孩子……求你……”
昭文再无法看他,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她只将身转过,倏然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