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说子沐与昭文相见,昭文出口相讽,子沐却道其于国于民、于情于意乃至于昭文之心皆未改变。
他们只是纠缠不清,而天倪在旁正用脚在雪地上画圆圈,听他俩又杠了起来,只好说道:“你们要不换个地方说?要不我就回避一下。”
昭文道:“不必了,我与他无话可说。”
子沐看着她说:“韩大哥生死未卜,我看看他去。”他说着竟牵马而走。
昭文却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黑夜之中。
韩凭伤的十分严重,当他得知何息露之死,心中早已了然,依她之心性,定然不会再与他相见了,她的死乃是必然,可若生不能见,那就只能死后再见了。趁她尚未走远,他要跟她在一起才好,黄泉路上若能与她同伴,该是多么完美!于是在战场上韩凭便再不顾性命,只要前冲,他舍命厮杀,何其畅快!
最后,当他被送回大营时已浑若个血柱子一般,再难看出来是一个人了。因秦无庸随军出征,营中只南星与温蕴仙等人,南星见召便急急拿着药箱出来,她虽随军数月,行医十数载,但当她见到韩凭的那一刻,还是吓的说不出话来。
南星从未亲临战场,不知那血肉横飞的地方有多么残酷,可从这个垂死的将军身上,她看到一种比地狱还可怕的东西,战争是横在人世之上与地狱的交接,是人间之地狱。她白皙的手浸在血水里,血水洗了一盆又一盆,却仍难见其皮肉。她的手不敢停,眼泪却直往下淌,她抬起手肘为自己擦了擦泪,却擦了一脸的血。
子沐轻轻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南星道:“这是我在世上最亲近之人,他是我的兄长,是我的亲哥哥,请南先生一定要让他活着。”
“是……君上。”南星小声答道。
“好,多谢了。”子沐说着转身要走。
“君上。”南星轻呼一声。
子沐停了脚步,转过身道:“怎么了?”
“君上也要保重。”南星说道。
子沐默默点头说:“会的。”他转身而去。
苍茫的天幕中是无数盏璀璨的灯,雪地里一匹倦马正静静的等他,子沐在这众人皆睡的午夜之中,复又跨上马去奔赴战场。他刚刚欲行却见有一侍卫前来禀道:“君上,太傅求见。”
子沐道:“如此深夜先生还未睡吗?”
“太傅连日未眠,只求见君上一面。”侍卫道。
子沐又跃下马来说:“好,我这就见他。”
子沐径直王骀的房前,果见其中亮着如豆的灯光,他轻轻的敲着房门说:“先生,子沐来了。”
“君上请进……”是王骀苍老微弱的声音。
子沐推门而入,但见王骀半躺于榻上,他身处灯影之中越发显得皮如焦土,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黑的阴影,他的脸颊千沟百壑,乍然看去惊怖异常。虽王骀早已是个老人,可子沐与他在一起的这些年,皆从未有过如此感觉,“老”仿佛只是一种表面状态,并无其它,可如今这老态淋漓的展现在王骀的身上,他才感觉到它是有多么的可怕。
“先生……”子沐凑了过去——“老”似是亦是有气味的,当他接近王骀时,闻到一种皮肤疲软的气息。
“君上……”王骀睁开污浊的双眼,他仿佛在努力的看清子沐,他伸出手来在空中张开,仿佛要握住什么。
子沐慌忙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只是一张皮附在骨头之上,握上去心中一悚。可子沐却紧紧的握着说:“先生有什么话要对子沐讲?”
“君上……当年在姑射山下之事,君上可曾记得?”王骀问道。
子沐将眉头一皱,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本以为他会说些治国良策、驭人之术与他,却不想他竟提起当年流亡之事,子沐点头说:“当然记得,但不会去刻意想起,那些时日,早该忘掉了。”
王骀却摇摇头说:“不……君上不要忘,无论何时,君上都不要忘了姑射山下十年光阴,还有当时我们建的草屋……”
“子沐不懂。”子沐说道。
“宫殿万间,唯一席可卧,世间之大,只一抔黄沙……”王骀喃喃道。
这话子沐是极不爱听的,他握王骀的手略略松了些,他想到前方的将士们尚在苦心等他,他却在这里听一个垂死老人的呓语,他轻轻说道:“先生好好将息吧,等子沐凯旋归来,接你回家。”
王骀仍是摇头道:“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这些早年教你的,你可还曾记得?”
“记得,先生教子沐的书,字字句句都记得。”子沐说道。
“世间万难,唯其常心。此心不移,能与天地日月争辉……”王骀道,“……那幅楹联,你可还记得?”
子沐亦点头道:“记得。”
“公子啊……”王骀说着,两行浊泪滚滚而下,“迷途无惧,难能知返……我们的家,在姑射山下,心斋之中……”
“好了,我知道了,先生好好休息吧,天已不早了,不要再这样熬煎着自己了。”子沐说着将他的手放回被子之中,又为他将被子好好盖了。
“公子……”王骀满眼热泪,却再也看不到子沐的面容,他只得长长一叹,那叹息之中有着暮雪的苍凉。
子沐回到商丘城中时天色已微微发亮,却见一宋康王手下之将士跪于城门处,高举一书,静候子沐。子沐看见了,谓左右人道:“这是何人,为何跪在此处?”
手下之士回道:“此人乃宋康王部下名唤张利的,他逾宫墙而出传宋康王手书,因君上不在,便在此等候。”
子沐一笑说:“子偃竟写了手书来,是要求饶吗?”他下得马来,从那张利手上取来手书,张利一见到子沐,赶忙以头触地,贴耳凝听。
子沐展开信看时,只见那子偃写道:
“贤侄见信安,
昨闻侄攻破都城,伤我民众千人,毁我房舍万间,此乃违天之行,还望侄儿弃此孤舟,回头登岸。吾之军师强尔万倍,若真战时,定山河淌血故园泣泪,邻邦若趁势攻之,吾国与民皆丧。不若就此而已,刀枪入库,止戈休战。吾封汝镇南大将,裂土而居,共治吾国,共御外敌,岂不两全。望贤侄三思。
叔 子偃”
子沐看罢将那书撕个粉碎,他大笑道:“子偃!你可自知为我叔父?你谋害兄长,屠杀亲侄!你……还我父王与弟妹命来!”他说着,竟仰天大哭起来。
“君上,要如何回复康王?”那张利战战兢兢的在旁问道。
子沐回头望着信使张利道:“来人啊!还留着这个人干什么?给我斩了!”
张利吓的屁滚尿流连连磕头道:“君上饶命,君上饶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君上不能杀我啊!”
子沐冷冷看看左右的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拉下去,给我一刀一刀剐了!”
“啊!”张利混身哆嗦成了个球,他连话也不会说了,左右侍卫过来将其一拎而走。
随着利刃出鞘,便传来了鬼哭狼嚎一般的痛吼之声。
而子沐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他站在北风之中,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道:“全军听令,一个时辰以后,全军皆上,直取王城!谁斩子偃首级,本王与其平分天下!”
“喏,吾等愿为君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全军将士皆一齐跪拜山呼。
然而,与此同时,那旧行宫中,静室之内,王骀却在第一缕晨曦照进屋子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他带着万般依恋与不舍,溘然长逝。天倪、昭文与南星、温蕴仙等人皆在其身旁。然而王骀至死未留一语,他们默默看着这个老人,心中都万分悲伤。昭文因其无泪,怕被人笑话,便转身走了出来,她看着初升的太阳将一片雪地照的莹白,她茫茫然,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感觉。
此时战乱,不能将王骀带回家中安葬,只得在外找个黄土陇暂时葬了,等战事平熄再遣其子孙来移之。天倪观测了风水,找了个大吉之处,刨开了个坟坑。
温蕴仙道:“还是留个年轻人在家好啊,不然我们老弱妇孺的,连个人也葬不了呢!”
天倪道:“小生不才,这些本事还是有的。请将老先生请来吧。”
城中留守之人皆来送葬,他们将王骀尸身葬了,立碑之时,众人却犯了难,众人议论一番道:“还是请君上回来定夺吧,老先生年高功高,无可人为其立碑。”
众人皆称是,便只立了块无字之碑在那。
将王骀葬了,天倪与昭文相伴往回走,雪地之上留下他们两行长长的足迹。
天倪看看昭文说:“想念祖父吗?”
昭文点头说:“很想他,竟然这么突然就死去了,很难接受。”
“人都是如此。”天倪说,“幸好我们不会。”
昭文点点头。
“走吧。”天倪说。
“去哪?”昭文问道。
“战场。杀人去。”天倪说。
昭文一笑,看着阳光下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天倪道:“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
“上战场啊!”天倪也笑道,“再这样下去,我就成了专业刨坟坑的了。是男人就要去前线杀敌才对嘛。”
昭文道:“要是男人早就去了,何至于要龟缩到今天才去?”
天倪笑道:“你什么意思?嘲笑为师不是个男人吗?以前不去是因为,那些手下之人尚可以用,若今日再不去,方生的命怕也要没了。”
“什么?”昭文睁大了眼道,“此话当真?有这么严重吗?”
天倪点头道:“你跟我走就是了。”他说着便腾空而起,昭文亦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