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韩凭尸首被韩家人接了去，他的家人哭了个死去活来，秋红更是几度寻死，却终被救了下来。她悲悲戚戚的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婴，与那无声无息躺在棺中的韩凭，心已成灰。

子沐厚葬了韩凭，并重赏了其家人。韩义叩头谢恩而回，虽韩凭已死，可子沐却最终登基，韩义亦由叛臣成了护主功臣，他们一大家子人终于不再每日如履薄冰，如生活在刀刃上一样了。一家人踏踏实实的痛哭了几天，倒也心安了不少。

且说何息露临死之前，哀求宋康王将她与韩凭合葬，却终未遂愿，何息露被葬入宋王室的妃陵之中，而韩凭却被葬入韩家祖坟。然韩凭下葬之后，宿夕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端，二冢虽隔数里，然那大树遥遥相生，旬日之间便根交于下，枝错于上，一时间众人称奇。更奇的是，那树上还生有两只奇鸟，一雌一雄，恒栖树上，它们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时人称之曰“相思木”，称那两鸟为“鸳鸯”。

此一段唏嘘叹惋之情事便以此为终结，后有《青陵台歌》曰：

“长相思，终难忘，声声呼唤在睢阳。青陵台下埋恩爱，相思树上话凄凉。”

亦有诗云：

“鹣鲽不同栖，天涯各一边。瘗玉埋香处，马革裹尸还。”

再说商丘城中，不几日便是盛大的登基典礼，王城之内的尸骨皆收，血水洗净，阳光之下闪烁着凛然干净的光芒。子沐穿戴了极其华贵的冕服，端坐于大殿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

昭文与天倪在正上空之中，俯瞰着这一切，人们皆如排的齐齐整整的蝼蚁一般。

天倪垂眼看着这一切说道：“你夫君，真的很强大。”

昭文冷冷一笑道：“究竟是谁强大，我心中有数。”

天倪道：“只是相对而言，我们确比人类要强上许多，若说到最终，仍然是一样的。”

昭文看着天倪说：“伯昏无人的故事，我想听听。”

天倪说：“我不是讲过了吗？”

昭文思索半晌道：“姑射山下时，我与方生刚刚成亲不久，有一次我们同去月宫赴宴，嫦娥仙子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时常会想起。其实嫦娥仙子讲的就是你吧？”

“那是她瞎编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天倪说。

昭文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问道：“她的名字，是不是叫珠儿？”

天倪回首，看着昭文道：“是的。”

昭文微微一愣，继续问道：“这么些年，你对我好，皆是因她？”

天倪沉默片刻说道：“起初确实如此，后来……却不一样了……我说过的那些让你不要当真的……让你忘掉的话，都是真的。”

昭文眼珠一转，默默的想起那些话来，不禁笑了。她说：“你……你从一开始就以师徒、父女来定格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后心中竟还这样想，简直太禽兽了！”

天倪亦笑道：“不是禽兽，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做了什么逾矩之事，让你讨厌我。你现在已长大了，男女之事，也知晓了，所以我才敢说出来。没关系……你可以拒绝，我还继续做你的师父，我们继续在这世间逍遥。”

昭文摇头道：“这世间，我已不再留恋。你再给我三日时间，我与方生告别。”

天倪看着她淡然一笑说：“去吧！”

登基大典与祭天仪式直至晚间才结束了，子沐又大宴群臣，那王宫之内又是一片酒肉之海。宴还未罢，那齐国大将军匡章便向子沐辞行，子沐道：“宴尚未毕大将军就要辞行，大将军为寡人出生入死，不将这席酒吃完如何能走？”

匡章道：“去国数日，大王定惦记异常。要早些回去复命才是。君上厚爱本不应辞，只是时候不早，再不回去，委实不妥。”

子沐思索片刻说道：“如若这样，寡人也不强留，正好有一事要托大将军来办。”

“君上有事，尽管吩咐。”匡章说道。

子沐叫来下人吩咐了两句，便有一队亲兵前来，子沐又从怀中掏出一封锦书来，递于匡章道：“此乃寡人求亲之书，寡人从小与贵国璟宁公主定了亲事，一直未成，此番望大将军定将其交于齐王。这一队亲兵备些薄礼，同大将军一道前往吧！”

匡章道：“此番大事，君上竟交于末将来办，末将荣幸之至。”

子沐笑道：“让大将军见笑了。若齐王同意，那寡人便择良辰娶璟宁公主为后。”

匡章一听忙道：“齐宋两国，世代为好，必当从此而始。”

子沐微笑道：“正是。”

匡章归国心切，便冲子沐又行了大礼带着手下退去，子沐那一队亲兵亦带了丰盈的聘礼随其而去。当子沐送罢匡章回宫，大宴仍在持续，夜色渐浓，他却意兴阑珊，他想让侍女把露华叫来，却想到露华此时已有身孕，便做罢了，他猛然间一抬头，却在殿外阑干尽头看到了昭文的身影。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远远的望着他，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天空中的星辰。

“昭文。”子沐道，“你在这里？”

昭文笑笑说：“方才你与齐国大将军的话，我都听到了。”

子沐一愣。

昭文道：“难道我们在姑射山下拜堂成亲，都不算数了？”昭文微微一叹，子沐却一语不发，她又说道，“当时有姑射山之山神为我们证婚，仙父赠与我们好多法宝，我们才安然的在那山下度过十个春秋，你难道都忘记了？”

“是的，我记得。”子沐说，“你与天倪仙人为我付出，我就是赔上这条命都还不完。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日，此番大恩，子沐永世难忘。”

昭文听着他的话，他们突然之间竟比陌生人还要陌生，昭文就着昏暗的灯火，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脸庞在她的眼中，竟完全换了个样子。他再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方生了，如今他的眼角、唇边、额上皆能看到细细的皱纹，他面色沉暗，眼神浊黑，他面颊线条直硬，满面髭须。那浑然如璞玉的少年竟全然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一般，区区十几年光景，他的面上竟写满了暮气与衰老！

昭文知道凡人是会老的，但她竟未曾想到，他们会老的这样快！纵然王骀年老，可他的“老”远没有子沐的“老”来的这般惊人。

昭文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脸，她全身都在颤抖，她只轻微的叫着他的名字：“方生，方生……”

子沐亦是满心戚然，他说道：“我本不应负你。只是我们人仙有别，人之一世如草木一秋，恕子沐不能与仙子过那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我只是一个俗人，只想做些俗事罢了。”

昭文点点头说：“我懂……若是从前，我绝不饶你，可是现在，我懂了。”

子沐微微一叹道：“对不起……”

昭文摇摇头说：“不必多言了。我只问你一句，这世间男女若成夫妻便有成亲之礼，若不再为夫妻时，可有何礼？”

子沐说：“无礼，世间女子一旦嫁与一男子便终身为其妻子，若不再为夫妻时，只能男子一纸休书将其休掉。”

昭文笑道：“听上去好霸道，不过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那请夫君写休书吧。”

这教子沐如何写得，这坐拥万里江山之欢娱他还未享受半点，却接连的失去了许多亲人，韩凭、王骀，若是再失去了昭文与天倪，他可将真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他笑笑说：“我们当年成亲本就不合俗礼，于凡世间不算数了，就算了吧。”

昭文道：“若你今后娶了夫人，还会再想起我来吗？”

子沐点点头说：“会……”

昭文说：“不要想我，我要走了。”

子沐道：“你要与天倪仙人一起？”

“是的。”昭文说。

“你会与他成亲吗？”子沐问。

昭文略略一愣说：“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都会在一起生活，这是一样的。既然我与你不再是夫妻，我再与谁成亲，或不与谁成亲皆与你再无关系。”

子沐点头道：“正是。天倪仙人比我好几万倍，你与他一起定然不会再与我这般受苦。”

昭文再不想听他说话，只道：“你那贤妻美妾，定然也好过我万倍，有她们在，你这一生当再无憾了。”

“昭文！”子沐道，“世间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你又何必如此嘲讽？”

昭文冷笑道：“亏我当时一心待你，却换来一句‘三妻四妾’，若我心中只有你，你的心中怎可再有他人，无论男女，对彼此的感情不应该都是一样的吗？”

“仙子境界太高，恕子沐无法与尔沟通。”子沐将衣袖一甩道。

“方生，我只问你，当日姑射山下，你与我成亲，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昭文问道。

“十分真心，全无假意。”子沐答道。

“可现在，你却变了心。对吗？”昭文道。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子沐说，“若你不走，我还会接纳你为我的妻子。”

“若我为你妻，你的王后可要如何安放？”昭文冷笑道。

“仙子乃天界之神仙，难道还会与这些凡人女子争位分吗？”子沐道。

“厚颜无耻。你再不是我当年救的那个方生了，是我眼瞎，看错了人。仙父说的没错，你们杀伐征战，与我们而言不过蜗角之争，你们的万世江山，与我们而言不过是弹指之间。我们道不同，不足为谋，你且保重，我们就此别过！”昭文道。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就此别过，再无干系，就当这只是一场大梦，子方生从一开始便没有遇到过昭文姑娘罢！”子沐道。

“很好……”昭文说着，只将身一转便腾空而去。

子沐猛然间一怔，眼前早已空荡荡的，只一瞬间，昭文便像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一样，他竟突然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他心中空空落落，恍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