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扶枝求见子沐为父亲萧忠求情,子沐却看着她冷冷一笑说:“你还当他是你的父亲?他当年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还不清楚么?”
扶枝道:“他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求自保而已。不论他对我做过什么,他是我的生身之父,他将我养育大,我已经很知足了,他最后将我送与你,亦是为保我命。做为女儿,理应为父请命,请君上成全,若能以扶枝一命换得父亲不死,扶枝亦心甘情愿。”
子沐道:“倒是个有孝心的女儿啊,就算是他当年拆散你与那龙太子,你也不恨他么?”
扶枝猛然间抬起头来道:“君上何以知敖治之事?”
子沐道:“这个说来话长,你的事,寡人一直都知道。”
扶枝像被他看穿一样,脸颊又红了起来,她却顾不得这些,一必为父求情,她说道:“终身之事,诚乃父母之命,是我不好,擅定终身,才险些因此一命呜呼,此事我不怪父亲。无论如何,且请君上留父一命,他年纪大了,也没有几年光景,让他寿终正寝罢!扶枝谢君上不杀之恩,扶枝愿做牛马,服侍于君上膝下!”
子沐低头看着扶枝,她因害怕和寒冷全身仍在颤抖。她的睫毛如同风中残蝶的羽翅,翩翩而颤。子沐虽恨萧忠入骨,却更怜惜眼前的扶枝,诚如扶枝所言,那萧忠年迈至此,已无几年光景,若饶了他虽是不甘,若扶枝再因此事而有个三长两短,却是得不偿失。子沐思索片刻,长叹道:“免去萧忠死刑,令其为守城之吏,带其妻儿择日赴任可好?”
扶枝即刻展开笑颜,她满地磕头道:“多谢君上!多谢君上!”
“你也起来吧,别在地上跪着了。”子沐说着便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如冰一般,子沐将其攥在手中,死死握着。
扶枝见他如此只得低下了头,这屋里炉火甚旺,她的脸上烧了起来。子沐将她拉到身旁,解开她颈间鹤氅的带子,又伸手去解她腰间的裙带。她的脑海之中却全是敖治,秋日的艳阳,满地碎裂的梧桐树叶,敖治清甜如碧空的笑脸……她想着,却要泪下,她使劲忍着却红了眼眶。
子沐看着她沉声说道:“忘了他。”
扶枝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儿一般坠落而下,子沐黑沉沉的目光正注视着她,他的眼睛黑不见底。而敖治的眼睛却是透亮的,敖治的眼睛十分漂亮,像水晶琉璃球一般,透着天青色的光芒。
子沐见她茫然失神,便知她仍在想着那遥不可见的龙太子,在她面前,就如同在昭文面前一样,她们的心中皆有着其他男子,他终无法将她们尽数占有,他的心中顿时索然无味,他的手慢慢的松开了。
扶枝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浑身一软,直瘫倒在地,她已不觉得冷了,只觉全身做烧,浑身如置炭火炉中一般。
“你走吧……”子沐道。
扶枝道:“不……君上……我愿意陪伴君上。君上饶我父亲之命,我此一身皆为君上所有……”
子沐道:“寡人知道。只是不必今夜,你发烧了,该回去好好休息才是。”
扶枝仍要辩解,那太医早已恭候在门外,子沐命人好生将萧夫人送回去,并令太医为其诊治,定要好好照管萧夫人。
扶枝本就体弱,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又是一病不起,一连反复了许多日,几经调养,才稍稍好转。这一日,她在宫中听着外面吹吹打打的鼓乐欢腾,问小草道:“这是什么声音,今日宫中为何这么热闹?”
小草道:“今日是君上迎娶齐国公主之日。”
扶枝独卧病榻,突然想起许久之前与此相似的一天,她的母亲病入膏肓之际,那萧忠却迎娶了月琴。这世界本就凄凉若此,别人的欢娱更凭添了自身的凄凉。扶枝暗暗伤心,心中得诗“碧海青衫逝,苍云暗几重”一句,欲待付诸笔端,只写到“青衫”二字时,已是泣不成声。
由于迎娶王后,子沐便大赦天下,本来许多被判了死刑之人,皆被无罪释放了,这其中便有萧忠与其妻儿。萧忠非旦未死,反而被安排了个守城吏之职,萧忠携月琴与萧成等在宫门处向内磕了几个头,才起身离去。此时的萧忠真真是一个潦草落迫的老头子了,那月琴亦不复往日样貌,她身着粗麻布衣,头发包成一个低髻,由一枝木钗束起,她脸色黑黄,脸上亦泛起了条条皱纹,看上去竟是个老农妇了!而萧成却也衣衫褴褛,低着头跟随在父母的身后。
月琴本就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女,以卖唱为生,被揽月楼的妈妈捡到,成了揽月楼的头牌歌姬,万幸中的万幸,她又被相邦萧忠看上,成了他的妾室,后又独得宠爱,成了萧忠身旁唯一的女人……而如今,月琴竟又回到了起点,又是沦落街头,尝尽世间炎凉。她看着萧忠与萧成,他们皆出身高贵,哪里受过这般苦,她尚可过,可要他们如何处之,一念及此处,她竟比死了还要难过。
好在萧忠还算淡然,在城门处安然的守着自己的职位,那城门口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他们皆难想像面前这个龙钟老人竟是当年叱咤风云、只手遮天的萧相邦。
而萧忠的那点俸禄,根本不够一家人的开销,他们时常无粒米下锅,忍饥挨饿。无奈那月琴在人老珠黄之时,复又操起旧业,在街头卖唱。已至暮年的她,全然再无年轻时的运气,彼时城中少年皆爱听她唱曲,一曲唱罢,得钱数百。而如今,她的曲子仍旧,而人却再难昨日,路人见她皆侧身而走,一日下来也难得几钱。
这日子虽是艰辛,倒还过得下去。却唯是那萧成,心气甚高,由云端直坠入泥土,由翩翩公子转眼沦为街头乞丐,让他痛苦的不仅仅是肉体,更是心灵。他的尊严已稀烂如车辙之泥,他想及当日父亲宴请宋平王时的情形,他恨不得重回那天,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当场杀了这个****王!
那一日,萧忠照常去守城门,而月琴在为萧成做好稀饭之后,照常背上琴出门唱曲,她叮嘱萧成道:“成儿,母亲要出去了,你在家要乖乖的,不要到处乱跑。”萧成只默默的点了头。
“成儿,你说话啊,听到母亲的话了吗?”月琴道。
萧成木然的点了头。
月琴觉得今日的萧成有些奇怪,可她一心想着出去唱曲,便也再无他话,转身出门去了。直到傍晚,月琴直唱了一天终于挣了些钱,她虽又累又饿,心里却是开心的。她走过一个铺子,见那里摆了许多糙米饼子,想至家中一连几日只有稀粥,若能买上两个饼子来让萧忠和萧成吃,他们定会开心。她便将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两个饼子,那饼子尚且温热,月琴将其揣在怀中,径回家中。
她推开柴扉,便喊道:“成儿,成儿,快来看,母亲给你买了什么?”
然而那屋中寂寂,一点声息也没有。月琴心中疑惑,直向屋内走去,她一只脚方跨入门内,便惊叫了起来,手里的热饼子“噗”的掉落到土地之上。
“啊——啊——啊——”她止不住的尖叫着,仿佛要喊破喉咙,连那五脏六腑皆喊破了才罢休。
原来那草屋正中间的房梁之上,正荡悠悠的悬挂着萧成瘦小的身体,他穿戴齐整,梳洗干净,决然赴死。而他的母亲却将他的脚死死抱着,哭的彻骨。
她的哭声传了几里地远,延续了几个夜晚,周围邻居都道这家的女人疯了。
然而百姓的痛哭永远都传不到君王的耳中,子沐于高堂之上,正与齐国公主田燕远举案齐眉。子沐与燕远阔别十余载终得破镜重圆,他们二人皆未想到他们能有今天,迎亲大典时,子沐看着齐国的车驾远远驶来,他站在商丘城外队伍的正前方,迎接着她。看着那遥遥的马车,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从未如此激动过——即便是夺取王城,赶走子偃,他亦未有如此兴奋的感觉,唯有在迎娶燕远的时候,他才真正的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
商丘城中有多么喧天的热闹,他亦未注意,那王宫之内有多欢腾他亦不知,他只在大殿之上,静静的待燕远走来。燕远一身大红冕服,妆容浓丽,她宛若一束行走的牡丹花,徐徐而来,子沐的眼中再无天下,只有燕远,他看着她,仔细的从她遍布铅华的脸上搜索她往日清丽的容颜。这个燕远是熟悉却陌生的。
对于燕远而言,面前的子沐亦是熟悉而陌生的,她看着面前气度巍峨的君王,再难将其与她脑海中那个“方生哥哥”联系在一起,他脸颊的轮廓、眉眼的形状、站立的姿势与审视她的眼神全变了,她凝望着他,轻道一声:“方生哥哥……”
子沐的眼中泛上热泪道:“燕远……”
燕远抿嘴一笑。
大殿之中礼炮三响,鼓乐齐鸣,万人称贺,普天同庆。可于他们二言,这些虚礼最没有意义,他们苦熬过一整天的仪式,终于宴罢而归。
红烛之下,他们执手相望,互相凝视着,万语千言,竟难以开口。遥想上次见面,乃是他们十二岁时,彼时青嫩如纤草,干净若初雪,而如今十余年短短时光,竟将他们完全刻画成了不同的模样。燕远尤可,那子沐内心甘苦酸辣无一不全,他咀嚼不清这些滋味,只能将其化作滚滚而下的热泪。
见子沐竟先哭了,燕远也忍不住了,仿佛春水溶溶,将积雪融化,泪水在她的脸上奔流,花了红妆。两人紧握着手,一句话未说,竟相对而哭。他们哭了半晌,又一齐笑了。燕远抹抹脸上的泪珠说:“哪有我们这样的?进洞房,先哭上一场……”
子沐仍是边笑边哭,他依旧制止不住眼中的泪。燕远见他这样,亦是心痛不已,她心知他这些年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磨难才有今天,她伸出手来摸着他的脸道:“方生哥哥……不要哭了,我们不已经在一起了吗?现在,不是做梦,也不是来生,就是现在,我们正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