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凭步入正殿之中,子沐也顾不是卸下来盔甲,只顾着看那墙上的一幅地图。
“臣韩凭参见君上。”韩凭跪地相拜道。
子沐也不扶他,只淡淡说:“韩大哥,快起来吧。”
见子沐意兴懒懒,韩凭便知是他心内受挫。韩凭站起来说:“君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臣常年在外征战,此番败绩委实算不上什么。我们休整队伍卷土重来,定能制胜。”
子沐笑笑看着韩凭说:“韩大哥也太小看子沐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太子了。这点小坎坷还能经受不住吗?我是想着兄弟们连日苦战,我却无甚可用来犒赏他们,心中难过的很。”
韩凭道:“这个好办,人在军中,什么金银珠玉全都等同土泥,唯有能饱餐一顿才是最畅快的。方才臣遇上王倪兄,见其很会做菜,正好臣在城外距此十余里处尚有一农场,有猪羊数百,可请王倪兄代为烹饪,全军痛痛快快吃上一顿,管保那些个兵士们再无怨言。”
听韩凭如此心细又布置周全,子沐不禁道:“韩大哥真是粗中有细,既能横戈马上,又能运筹帷幄,多亏你了。”
“君上过誉了。”韩凭道。
子沐又笑道:“只不过我认识大哥这十多年,却从不知他还会烹饪,倒是一桩罕事。”
韩凭道:“方才臣经过厨下,见其烧菜,架势十分熟稔。臣还与其相聊片语,这王兄看似文弱却有些高深之处,若是他愿意的话,可令其在军中一同谋事,岂不好吗?”
子沐道:“他是我大哥,这些年来曾几次救我性命,我亏欠他已是太多。此番回都亦是得其相护,当日我答应他,允其立场中立,不参与纷争。如若他愿意助我,自会伸手相助,他若不愿助我,我又怎能出尔反尔,厚颜相求?”
韩凭点头说:“此言甚是。只是这般人才若是不用,岂不可惜。若是君上难以启齿,臣情愿替君上去游说他。”
子沐笑笑说:“如果你能说服他为兄弟们做菜,我便服你。”
韩凭看着子沐道:“这很容易吧,我这就说与他去。”
子沐摇摇头道:“你且去吧。”
韩凭返身而走。子沐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的想,那天倪孤傲无比,怎么肯屈尊厨下为那些粗野士兵做菜?韩凭此去,肯定要被他一顿抢白,说的没头没脸的。
韩凭再次见到天倪是在马圈边上,天倪与昭文双双站在那里看马倌喂马,昭文学着马嚼干草的样子止不住的笑。韩凭看着他们也情不自禁的笑了,他走上前去与天倪相见后问道:“想必这位就是令妹了?”
昭文看看韩凭道:“是的。”昭文从天倪的徒儿、女儿变为后来的弟媳妇,如今又成了妹妹。还别说,她最喜欢的却正是现在这个“妹妹”身份,这样她在天倪的身旁,更为无拘无束,还能尽享他的各种宠爱。
韩凭看着他们二人道:“真是羡慕你们这种兄妹之情。”
天倪说道:“不过是多个小尾巴,走到哪都要给添些乱罢了。”气得昭文又瞪了他一眼。天倪却毫不察觉,问韩凭道:“方才君上叫将军过去,可有紧急之事?”
韩凭笑道:“正是为这事来找王兄呢!方才君上讲要犒劳下属将士们,在下正好在离此处十几里外有座农场,还有猪羊数百,王兄可否将其烹煮,以赏军士?”
听韩凭如此说,天倪哈哈一笑接口便道:“如此极好,王某愿烹羊宰豚以宴众将士。”
“好,王兄果然是个爽快人,那我们就这么定了。”韩凭说着,便回去向子沐复命去了。
子沐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天倪竟真的答应了。他不禁看看韩凭,真是一物降一物,这韩凭用来对付天倪,倒是十分有效。如此一来,他们便在宫外荒野处开辟一块屠宰场。天倪便同着庖丁之属一同杀猪割肉,那场面是既血腥又红火。
昭文虽不能嗅到那血腥之气,却只见那些肥猪们一个个被捆住四肢躺在地上哀嚎,那被杀了的便被挂成一个个的肉条,人们又支起大锅,熬着黝黑的松香烫猪毛。血水流了一地,那猪毛、内脏等物皆被弃置于地,虽场面惨烈,但人们的脸上皆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昭文皱着眉头行至天倪的身旁道:“兄长……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天倪正在大锅旁用铁叉子煮大肉块子,他看看昭文说:“煮肉啊!”
昭文拧着脸说:“你煮肉的样子……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些肉,看上去好恶心……只是,你可不可以再给我吃饭的能力,我想吃你煮的肉。”
天倪笑道:“可惜了,我现在内力大不如前,没办法再让你吃东西了。”
昭文低声说:“那你为何不好好修行?在这里跟这些凡俗之人混在一起?”
天倪略略一顿道:“昭文,世间最美的灵魂蕴藏在这些最最平凡的人之中,这些凡俗之人虽是渺小,但皆有其精华所在。我们不能自以为超脱而轻视任何一个人。”
昭文道:“有时候真觉得你很奇怪,该严肃的时候总不正经,平常的时候却又动不动摆出一副得道成仙的样子来。这些日子以来,我总觉得,你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天倪了。跟你在一起,感觉与之前大不相同。”
天倪一面同她说着话,那手却没停着,一直在翻着锅里的肉块子,将那火候足了的挑出来,然后再下些生肉下去。那些将士们也都同他打招呼,他们称呼他为“王火夫”。昭文听着这个称呼,更是撑不住笑了起来。
天倪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将那煮好的大肉块取来,又用尖刀将其切成薄片。昭文看着,觉得有趣,也要来切,那天倪却不肯把刀给她,两人争了起来。他们正在争执,忽听有人喊道“君王驾到”。人们忽的停了手中的活计,都忙忙的跪了下来。天倪与昭文看着脚边人们皆跪倒于地,只他们二人站在那里,十分突兀。
子沐在下人的陪同下前来视察,子沐此时身边是一位名为刘严的文臣,他见众人皆跪,唯天倪与昭文站在那里,便喊道:“你们二人,是从哪里来的?见到君上竟然不跪?不要命了?”
子沐见状连连制止道:“刘卿莫要如此,那是我的结义兄长,理当不跪。”
“君上。虽为兄长,亦是君臣之别,怎能不跪?”那刘严道。
子沐说:“他们是楚人,并非宋国之人,定当不以我为君,无妨无妨。”
“君上,入乡随俗,若他们这般,教万民看到该如何想,我王的威严何在?如若我国子民入楚国,见楚王时,岂能不拜?”刘严义正词严道。
那子沐竟无言以对。那些兵士们心中也犯嘀咕,子沐虽是宋国王族贵胄,如今自立为王,面对如此无礼草民,为何还要宽待至此,那君王的权威,在众人心中竟一下子掉落了一大截,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此刻所参拜的不过是个草莽之王罢了。
子沐气噎喉间,他甚至不敢抬眼看不远处的天倪与昭文。尤其是那昭文,他回到宋国之后,竟不敢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他一直在躲避着她,不想今日竟这样直直的碰上了,还遇上如此尴尬之事。
正进退两难之间,那天倪却淡淡一笑,坦然的跪倒在地,冲着子沐大礼相拜道:“二弟在上,请受为兄一拜。”
见天倪如此,昭文竟不抬眼,只缓缓的跟在他身后亦跪在地上。
子沐只道一声:“大哥快快请起,子沐承受不起。”
天倪道:“请众将士先起身,在下才敢起身。”
子沐咽了一口气道:“众卿平身。”
“谢君上。”众人皆道,然后都站起身来,依旧各自忙碌。
天倪自站起来,又去扶昭文,待她站起来后,又替她拍去身上的土。昭文却只管看子沐,似有多时不他见了,他更清瘦了些,留起了髭须。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陌生了不少。
子沐却不敢去看昭文,赶忙背过身去向将士们嘘寒问暖。他穿一件长披风,领口是雪白的风毛。昭文只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扑过去将他抱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这件事,他们尚在姑射山脚时,他在田地里干活,她偷偷的跑来,冷不丁就冲过去,将他抱住,他一时站立不稳,便连同她一起摔倒在田里,他们两人就这样抱着在地里打滚。打完滚,他看到她脸上沾了泥土,便会用自己的袖子替她去擦,可他的袖子却是更脏的,她的脸被他擦的如同馋嘴猫一般……
幸运的是,昭文并不会哭,所以她不会流下泪来。不幸的是,她不会流泪,所以子沐根本不懂得她究竟有多伤心。
天倪拉拉她的衣襟说:“人都没影了,还不回神?”
昭文略略一愣说:“什么没影了?”
天倪不理她,继续切着肉。
昭文独居的那间屋子如同那旧宫室其它屋子一样,陈旧而破败。那旧宫室由于经年没有人居住,其角角落落皆有妖仙。如今哄呛哄呛来了这许多人,它们便隐匿了起来,白日之时皆不露行迹,唯到夜间,众人熟睡时,它们才忙碌起来。
可巧的是,昭文却是个不睡觉的,每至晚间,她都会发现屋角的煤灰像小动物一样蠕动起来,那砖头瓦砾莫不如活物一般开始行动。墙角的耗子洞,竟发出幽蓝的光泽,不一会一只幻化成精的老耗子便飞了出来。那风干的胡萝卜亦长出了手脚开始活动……
昭文在暗中看着这一切,不禁心花怒放,这看似无聊的时光中,竟然有这般好玩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