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远之死很快传到齐国,齐王闻讯亲来参加亲妹的葬礼,然而却听人道那齐国公主身死后连尸首都找不到了。齐王大怒,向子沐要人,子沐无言以对,齐王愤然拂袖而去。齐国王宫之中,齐王站在大殿的地图面前,仔细的审视着齐楚之间那片宋国国土,这片国土他觊觎多年,一直未得下手,如今,正是时机了。
“大王是要动手了吗?”钟离王后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说道。
那钟离王后虽貌丑,却是仪态万方,她身着大红色拽地长袍静立齐王身后。齐王缓缓道:“燕远是我同胞亲妹,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若不替她报仇,如何向父王交待。”
钟离王后道:“如今天下大势已若此,宋乃膏腴之地,虽公主之事可叹,这倒也是个天赐之机。”
齐王转过身来,双目炯炯的看着钟离王后,他握住钟离王后的双手道:“知我者,王后也!”
钟离王后则淡然一笑道:“齐国国祚近八百载,当非他国能及,最终能问鼎中原者,非大王莫属。”
听着钟离王后的话,齐王脸上不禁浮上来得意的笑容。
齐王伐宋,又联合燕、赵、魏等国大大举攻之,百万大军浩浩荡荡攻至宋国疆土,将宋国国土一点点蚕食殆尽。
然而那高堂之上,子沐却再不能坦然,他环顾四周,那些文臣武将却再无一个可用之材,那些可以为他战的人们早已不再,他惶恐至极,日日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每个夜晚,子沐都不能入睡,他十二岁那年的四月十五亡国之夜的情形日日上演,可此时却无父王在前线的抵抗亦无弟妹们相依,更无王骀的解劝与小如的温柔。那些人们皆沉在无尽的黑夜之中,他想,他也快了,这浓墨一般的夜终将将他吞没,但这吞没的过程却痛苦无比,他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子沐复又穿上戎装去卫国杀敌,然而一些却如东逝之水再难挽回,他一败再败。
城破那日,似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可他却再不记得了,他的记忆与思绪混乱不堪,眼前的纷争再看不清理不清,他将自己的小女儿托付给了温蕴仙,此时的温蕴仙亦是七十高龄,老翁趁人不备时将呢喃带离了王宫,子沐望着那远去的马车哭的肝肠寸断,这是他麻木的神经最痛的一次,那痛像混沌中的一道尖利的光芒,深深的割伤了他的心。
从此以后,茫茫天涯,再不能见到自己的骨肉,呢喃那可爱的样子却永远的定格在他的心中,金枝玉叶从此隐姓埋名沦落世间,他不敢想像呢喃此生会经历什么,会度过怎样的人生,他不敢想像……做为一个男人,且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更遑论偌大的疆土与万千百姓,子沐虽心中万千不甘,却不得不臣服于冷酷无情的命运。
在暗夜之中,子沐与近身侍卫破重围而出,弃城而去。齐王攻占商丘,赵魏等国均分宋国之地,宋国彻底沦亡。
一夕之间子沐又从国君至流民,他经历了无数的波折,心早已被磨平,他淡然的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幕戏剧又仿佛在听说书先生一段离奇的书,终究与已无关,他的灵魂似早已游出身外,看着这个中年落魄的男人,他头发蓬乱衣衫破烂,胡须拉碴满身泥污,他从里至外都是个流浪的野人,再不可能是一代君王,他冷冷一笑,看着自己的这幅模样,倒觉得山高海阔再无羁绊。那雕栏玉砌、龙楼凤阙皆成往事,美人繁花、宝马香车亦成云烟,他仿佛游魂一样在世间飘荡,天地茫茫,他却再无归处。
终于,子沐在一个不知名的水泽之畔遇上一个熟识的人,他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心头一喜道:“徒加……你,你是来帮助我的?”
这个男人却正是申徒加,他默默的站在浅水之中抬眼看着子沐,他目光冰冷宛如数九寒风。子沐心中陡然一暖,前行两步道:“徒加,三弟,你……”
“二哥……”申徒加缓缓说道,他缓缓将手中的一把弯刀举了起来凝视着子沐道,“申徒加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弯刀的光凛然一寒,那寒光直射入子沐的眼底,他浑身一个激凌道:“三弟这是何意?”
申徒加冷冷一笑道:“为我的家人……”
“家人?”子沐不解道,“我并不认识他们,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申徒加眼角挂上几滴泪花,颤声说道:“自打我们回来,我一直在找我的家人,可始终不能找到他们,后来才终于知道,早在我们当初刚刚离开商丘之时,他们就死了……”
子沐瞪大了眼道:“这怎么可能,当时先生不是与了他们许多银两,他们拿着这些银两总能过上好日子,怎么会……”
申徒加道:“正是这些银两,若不是因此,他们也不会死!我母亲得了银两想买些吃的给祖母与妹妹,可是却被歹人看到了,他们为了得到钱财竟痛下杀手,将我祖母、母亲与妹妹尽皆残杀,弃之荒野……”申徒加一边说着一边流泪,子沐从未见他哭的如此伤心过,即使是在他们最为困苦的时候,在生死一线时刻申徒加都不曾这般哭过,子沐听着这一切只道:“不可能……不可能……”
申徒加抹抹泪道:“枉我日日夜夜思念他们,却不知他们曝尸荒野,无寸土可依……从得知这个消息时起,我就痛下决心,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子沐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后退两步道:“徒加,你这样是不对了,当年先生也是一片好意,你的家人如此遭遇我也感到很伤心,我也并不想他们如此,你,你……你别这个样子……”
申徒加眼中迸出杀意,他将弯刀举起道:“子沐,不管怎样,今日是你的末日了。齐王早已下得令来,若能取你首级,封赏百万,如此生意怎肯不做?”
子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申徒加,这个与他一起长大,曾多次救他性命的申徒加他凄然说道:“徒加,我们一同长大,一同经历过那么多,我们若手足兄弟十多年,你竟能抛下这深厚的情分,做这不仁不义之事?”
申徒加冷冷一笑道:“是的,我们若手足兄弟十多年,可二哥为国君之时兄弟何在?君上的眼中可有‘兄弟’二字?”
子沐心中一凉道:“徒加,是我的错……你……”他本想说些软话,却只见申徒加已举刀向他奔来,子沐转身便跑,申徒加飞快了追了过来。
他们二人在泥滩之中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来回追逐,子沐出了一身的冷汗,那申徒加一挥刀直将背后的衣衫划开一条长缝。子沐浑身一冷,不顾一切的狂奔,却不想脚下一歪倒在泥塘之中,申徒加飞身一跳骑在子沐的身上,抡起刀来就刺,那刀刃映在子沐的眼球之中他急忙伸出手来握住了申徒加的手腕,他使尽全身之力支撑着,而申徒加也用力将刀往下刺。
子沐见申徒加力竭用力一推将他推开,子沐翻身起来,而申徒加动作更是矫捷,也早已站稳,又向子沐冲了过来,子沐一时反应不过来,被他在左手臂上刺中一刀。子沐惨叫一声,鲜红的血滴入到泥水之中。他咬紧牙关,狠狠的盯着申徒加,想用尽一切办法置之死地,而申徒加亦是如此。他们二人像争抢猎物的饿狼一般扭打、撕扯,子沐因没有武器,中了好几刀,他痛不欲生,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来,而申徒加却像是斗红了眼的公鸡,不依不饶,子沐在水滩中左右奔逃,却始终逃不过申徒加,申徒加一把将子沐抓住,死死的将其扼住,子沐多处负伤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扎挣不得,那冰凉刀刃已逼近了他的咽喉。
子沐鼓瞪着眼,大喘着气,汗滴一滴滴的滑落下来,那申徒加的手却连颤抖都没有,刀锋闪过,子沐喉间的红云喷薄而出。
泥滩之中流淌着一丝丝艳红的血水,那血水蜿蜒的流着,仿佛在绘制着某种奇丽的花朵。
申徒加看着子沐渐渐变冷的身躯,眼角的泪水也冷了,他的右臂却麻木的再难动弹,他无法下刀取下子沐的首级,他看着他的面颊,想起在商丘城的破庙之中那个躺在地上昏睡着的白皙少年。
申徒加长吁一口气,用力一推,将子沐的尸首推进水滩之中。那水面渐起了巨大的水花,却很快就平息了,平静的连一个涟漪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