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天已晚了,子沐怀抱着昭文在街上飞跑,昭文神情越来越恍忽,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只听得他气喘吁吁,他的心脏嗵嗵的跳在她的身旁。昭文看着越来越暗淡的天光,自语道:“人真好……能尽享这个世界,而我只能幽居在那荒莽深山之中……”
子沐听罢,只把她抱的更紧了些,他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们去求观音大士,让他保你平安。”子沐跑到那观音殿时,天色将晚,善男信女大都散去,子沐抬眼看着那高耸的楼阁,他正平复自己的气息,却见昭文已闭上了双眼,她本就没有呼吸,一闭上眼就如同死去一般,面色白若纸,浑身冷如冰,子沐虽是跑了一身的汗,却浑身止不住的发颤,他轻轻喊道:“昭文……昭文……”
昭文略略将头偏了一偏说道:“琴声……”
“什么?什么琴声?”子沐神色惊慌根本听不见哪有琴声,他在那观音殿前站了片刻才听得确实有琴声隐隐传来。他说道:“我们先去拜菩萨吧!”
“不……琴声……”昭文极度虚弱的说道。
子沐心知昭文对音律的敏感,也许这琴声会让她感觉好一些。他便将心一横,转身问一过路人这琴声从何处来,那人指指前方不远处说:“那里有座乐坊名为‘听翠轩’,是这城中最有名的乐坊。这琴声便是从那坊间传出。”
“好,多谢!”子沐说道,便拔腿向那乐坊跑去。他越走,那琴声便越近,此时已是暮秋时节,天气虽不是十分寒凉,却已带了几许萧瑟之气,而那铮铮琴声,却像带了温度一般,有着轻风软雨的气息。子沐心中一暖,却去看昭文,她依然紧闭双眼,无声无息。他走到那乐坊门口,却发现那门外竟排了许多人。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都等在这里?”子沐问一男子道。
男子说:“这位兄弟一看就是外地人啊,你不知道这乐坊是这都中乃至国中第一乐坊,那乐师更是天下无双呢,我们能在外面听上一曲已是难得了。那乐师一日只见客十人,若非有头有脸之人,一般人恐是难见其面呢。”
子沐叹道:“竟是如此,那我此刻再去,可还能见到那乐师吗?”
“此刻天晚,这乐师恐怕早就见过十位客人了。不仅如此,怕明日的席位也被人预订了,阁下若是想见时定要提前十日与之约好呢!”那男子说道。
子沐叹息一声,但他不死心,想既然昭文说到琴声,她一定想听这琴声,所以他定要见到那琴师,让他给昭文奏上一曲才行。他挤开众人,一径挤走到那大门前。那黑木大门紧闭着,子沐挤上前来使劲的拍着门,口里喊道:“请开门,请开门!我有急事,要见乐师先生!”
他的拍门之声果然将那门里之人惊动了,大门打开,两个家丁模样的人看看子沐说:“是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你哪来的村野小民,竟这样不知规矩?”
子沐见状直接跪下说:“请二位大哥见谅,在下实属不得已才如此无礼。”他看一眼怀中的昭文说,“这是我夫人,她得了重病,她想一听贵坊琴师的曲子,还望大哥们能够行行好,与那琴师先生说句话,圆了我夫人的心愿吧!”
那二人见他说的诚挚,又见昭文确实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说:“阁下且稍等片刻,我们先与夫人说一声罢。”他们说着,又将门关了。
子沐虽心似油煎,却也只得静静的跪在门外,等着他们。周围的人们见此情形都不禁议论纷纷,都道这男子痴心太过,为了个女子竟有如此之举。一些女人见到这一幕都为之感叹,想及若自己病时,自己的夫君定不会这般,她们看着看着都掏出帕子来揩泪。
不过片时,那门复又打开了,那两个家丁走出来看看子沐说:“你进来吧!”
子沐叩头道了谢便跟随那两人走了进去。
此时天已将晚,那乐坊之中院落幽僻,暮色之下只见得青松翠竹郁郁苍苍,这沉绿一片,更加深了薄暮的凉,子沐更是忍不住战栗了几下,他见昭文已全无声息,是又冷又怕,却因冷而怕,又因怕而更冷了几分。他被带入到一个大厅之中,却见厅中极其宽敞,灯火通明,那厅中几乎没有多余的陈设,只那四壁与地面皆由暗红色帷幔与暗红色地毯装饰,再看大厅正前方,却有一挂水晶帘,那帘后面是一红衣女子静坐于古琴之侧。
子沐见状赶紧磕头下拜道:“草民王年见过女先生!”
那女子道:“你叫王年?听口音不像是楚人。”
“是……在下是云游至此。”子沐答道。
那女子说:“方才听闻下人言你是为让你的妻子听琴,所以才在门外捶门相求,可有此事?”
子沐指指怀中的昭文说道:“这便是在下之妻,她已病入膏肓,方才昏迷之际说到琴声,在下便带她来此,怕她是想听女先生的琴罢。”
那女子说:“既然如此,那我便为这姑娘奏上一曲,只是不知这姑娘想听何曲?”
子沐说:“她已无意识了,烦请女先生将那具有生之力量的曲子奏来可好?”
那女子笑道:“乐曲一向只是娱人而已,断没有生人之能。阁下此愿恐怕要落空了。”
“但请奏来。”子沐说道,“若她能好时便罢,若不好时,在下不过是陪她一死罢了。”
那女子不再言语,只素手抚琴,琴音便如同涓涓细流一般在那厅中流泻。子沐突然明白这厅为何如此大而空旷,只因这乐声一起,四周便都鲜活了起来,乐声跳跃在空中,那平白的时空仿佛春风过境,仿佛星光洒落,又仿佛有着纯白的精灵在其中旋转歌唱。子沐只觉得那大厅还可以更广更阔,一瞬间,他的心中,不只有眼前的爱恨情仇,他的心中也不只有对昭文的爱与亡国的恨,他的胸怀阔大了起来,清风朗月渐次入怀,他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个由衷的微笑,再看看昭文,她虽然仍是紧闭双目,那脸色却红润了起来,她的嘴边亦泛起一丝微笑。子沐欣喜不已,他只盯着那水晶帘,而那女子的容貌却难以看清。
一曲终了,子沐叩地道谢。那女子说:“尊夫人想必一下子难以好起来,我这里有客房两间,你不如就在此住下吧。”那女子吩咐着便有两个侍女来至近前,请子沐过去。
子沐再谢道:“多谢女先生了!”
子沐被带到一间客房之中,那客房一如方才的大厅,内中只设一桌一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子沐进到房中,将昭文慢慢的放在榻上,给她盖上被子——这是他第一次为她做这些事情。他只守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他又想起临行的时候没有向王骀说一声,想必他们此刻也正担心着他们,这样一想他的心又烦乱了几分。
“方生……方生……”昭文却在睡梦之中叫他的名字,他赶紧奔了过去,握住她的手说:“昭文,我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了?”
昭文仍然闭着眼睛说:“很累……只想睡会,不过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好,好。你睡吧,我守着你。”子沐说道。
昭文说完便睡了过去,她连呼吸都没有,睡的十分安静。子沐却惊讶的发现从窗外的绿植之上飘来零零落落的绿色荧光,那些光芒汇成一道流淌的河,缓缓流向昭文。昭文只静静的躺着,静静的吸收着那光芒。
子沐笑笑说:“你个小草,看来只能在绿树成荫的地方才能活下去。”
虽是如此,子沐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不敢离身,也不敢睡去,直在榻前坐着看着昭文,就如同在过去的每一个夜晚,昭文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一样。
清晨的阳光将昭文唤醒,这是她第一次醒来,感受新的一天,这样的感觉是这样的新奇而清爽,仿佛重生一般。此时的她虽不像往日那般精力充沛却也恢复了大半,她将头晃晃,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仍然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体力不支病倒,又为什么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她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她习惯于把弄不明白的事情直接抛诸脑后。
昭文一低头看到子沐,他正趴在自己的床榻旁边打盹。
“你个傻瓜……”昭文道,“我明明都没事了,你还不放心,竟这样彻夜守着我。”
她轻轻起身,让子沐躺在榻上睡觉,自己则悄悄的溜出了房间。昭文走出门来,却见自己身处一个偌大的院落,院中树木参差,奇花竞逐,藤萝缠绕、斑竹萧萧,一派恬然之景。昭文看时却不似昨日那家客栈,只信步走着,却不知此为何处。想找人问时,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昭文正心中疑惑,却见前面的草丛在颤抖,她将眉头一拧道:“像是有什么东西?”她往前一步,扒开草丛,只见那草丛里有个白球一样的东西在吃草,那白球感觉到有人,急忙将身一转,便看到了昭文。
昭文看到它是大吃一惊,她喊道:“嘟嘟!竟然是你!”
那白球竟然是当日在姑射山上天倪送与昭文的小宠物,天倪怕昭文独自闭关寂寞,便做了这么个小东西来陪伴昭文。它伴了昭文三年之久,可昭文却在遇到了子沐之后一直忽略它,这些年来更不知它过的怎么样了,她一直以为天倪没空管它,而将它收回去了,却不想会在这里碰上了它。
昭文将嘟嘟一把抱住说:“让我看看嘟嘟,你都长这么大了,竟还学会吃草了!你真行,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是仙父把你赶出来了?”
那嘟嘟见昭文如此,却“哧溜”从她的怀中逃走了,它球着个身子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