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子沐与昭文成婚,昭文敬酒时深深的感激天倪为她所做的一切,众人听在心中,都大为感叹。山神见此情形只觉气氛不好,遂开口说道:“昭文丫头成亲,是桩大喜之事,仙人该为之一贺才是。平时总闻听仙人之雅乐,天地无双,虽我们共处一山,却无缘一聆,可否趁此良辰,仙人奏上一曲,让吾等一饱耳福。”
王骀听此即刻离席作揖道:“难不成天倪仙人为世间司音之仙。”
天倪道:“正是。小仙便是掌管世间一切声乐之职,天地之大仙官无数,小仙也只是个小官而已,老先生不必多礼。”天倪站起身来, 向众人微微一躬说声,“那小仙就献丑了。”他从袖间取出竹笛来,轻轻一拂,笛声便流泻而出,众人闻此声皆是一振,他们都听过笛声,而这笛声却不入耳朵,竟直入骨。那声音漫浸入全身,四肢百骸皆被笛声刺穿,这乐声透彻清凉,人们听来止觉身轻魂飘,茫茫无依,似羽化,似登仙……山神虽历经了久远的光阴,听着这笛音,依然悲从中来,他自顾自的浅酌了起来。
昭文亦是戚然不已,更惶论子沐等凡人,他们三人这近一年来心中积攒下来的不平之气,这一瞬间皆冲了出来,子沐眼中的泪花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稀里哗啦的往下落。他明知他是在婚宴之上,他娶了昭文,这是件无比欢欣之事,却觉得这欢欣的背后是莫名的悲凉——是一种漫长岁月中油生的亘古的悲凉。虽然他知道,他生而为人,只有有限的生命,他不必像仙人一般苦苦修行,只要及时行乐就好,可此刻他却无论如何也乐不起来。他无法去面对昭文,他们的****仿若玉阶之白露,日暮且降,天晴而晞,浮生若一梦,诸事了无痕……这无穷无尽的悲伤挟裹着子沐,他年幼的心承担不起,却又不能放声一哭,那笛声简直要人性命!
然而,天倪却将玉笛缓缓收回,那笛声也渐消失于空气之中,他看着众人轻轻一笑道:“小仙不才,不会做欢欣之乐,却徒增了伤悲。诸位切莫介怀。”
山神听罢,感叹连连道:“此声此乐天上人间遍难听得,本尊清修多年,乍听此乐声,五内皆摧,然摧而复合,可谓明心见性,两相澄澈。”
众人听罢乐曲,悲伤过后竟心平气静、耳清目明,他们听山神一言,更又觉醒了一层。王骀素以老先生自居,惯于向诸学生说教,此时此刻,他却像个小学生一样,静静坐着体味着天倪的天籁之乐,与山神的话语。
昭文站起身来,复又向天倪一拜道:“多谢仙父今日赠昭文此曲,昭文感激不尽。”
“珠儿不必多礼。”天倪说道,“为师别无他意,只望你以后能平安幸福,惜福惜身,无论为仙为人,都要善始善终的好。”
他说完竟径自离席,拂袖绝尘而去。
众人见天倪也不相辞竟这样走了,都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倒是山神不禁笑了道:“天倪仙人果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啊,这脾气,说来就来,就走就走!哈哈,咱们不要管他了,这饭菜不没有吃呢,我们该吃吃,该喝喝,把他那壶酒我们也喝掉吧!”
众人复得把酒言欢,而昭文却一直闷闷不乐。
是夜,昭文与子沐相对坐于房中,那一晚月色空明,昭文的头靠在子沐的肩膀上,呆呆的看着月亮道:“不知仙父怎么样了,他一定生我的气了。”
子沐说:“若是这样,就回去看看吧。”
昭文起身抱住了子沐的胳膊说:“可是,这是我们新婚之夜,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她抬眼直勾勾的瞅着子沐。子沐微笑着看她。
他们相并躺在卧榻之上,那如练的月华从窗间透入,窗外的竹影婆娑在他们的身上,昭文只静静的倚在子沐的身旁,他们手握着手,紧紧靠在一起。
昭文说:“你若是困了就睡觉吧,我看着你。”
“有夫人在侧,子沐哪里能睡的着呢?”子沐说道。
昭文便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说:“此话怎讲?”
子沐将她揽在怀中,已是满心的欢喜,他说:“子沐沦落至此绝境,几经生死,不想还有此艳福。看来上天还是厚待于我。”
昭文被他抱着,亦是无比知足,她说:“听说人类的身上是暖暖的,可惜昭文感觉不到什么是冷、什么是暖。等我求下仙父,看他能不能给我感知冷暖的能力。”
这个女孩,活了五百多年,却有太多无法感知的事物。子沐不禁一阵心疼,他轻轻的缕着昭文的头发说:“人生在世皆有许多遗憾,不必强求事事都完美,有时抱憾而生,也是桩美事,不必太过求全。就比如人类永远不能体会御风而飞的感觉,要经历诸如生老病死这许多的痛苦等等。所以,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其它的一切皆是奢望。”
昭文听着他的话,点点头说:“方生,你真了不起。小小年纪却能懂这许多事。怪不得人类为世间主宰,你们真的是太聪明了。”
子沐说:“夫人也太过奖了。子沐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好啦,不说了,你要睡觉了,乖宝宝,好好睡觉。我看着你。”她说着,竟坐的端端正正的看着子沐。
子沐说:“你这样直直的看我,让我可如何睡呢?”
“只听过头未梳成不许看的,还没有听过睡觉不许看的呢!”昭文嘟着嘴说。
“好……你看吧,尽情的看。”子沐说着便将眼闭了,他闭着眼睛嘴角却是上扬的。
子沐隐隐睡去,心里却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昭文一直在他身旁。她依在他侧脸静静的盯着他看。在往后的夜里,皆是如此,子沐睡着,昭文守候着他。待到晓时,他们再一同起床。昭文见子沐一层层的穿衣服,也觉得好奇,她从来不知道衣服与人体是分开的,她的衣服与头发、皮肤一般,皆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若想换时,动用仙法即可。昭文为子沐穿了衣衫,又与他梳理头发,清晨微薄的日光映入铜鉴之中,映出了一对璧人绝世的容颜,他们两相欢悦,相凝而笑。
冬去春来,姑射山中温暖了起来,他们种的庄稼也开始生长,昭文自与子沐成婚以后,便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她甚少动用仙法,而是如他们一般在田地间劳作,他们耕种纺织、畜牧养殖,日子过的忙碌而充实。昭文闲时便与他们一起读书,也了解了许多人世之事,至此,她更加渴望能真正的到人世间看一看。
那一日午饭之后,王骀与申徒加皆去午休,子沐想多陪陪昭文,便与她相并坐在田间地头之上,他们面前是一鉴水稻田,层层白云与那瓦蓝的天倒映在水田之中,轻风微微吹过,一切静寂安宁。蜻蜓轻轻的落在水稻尖上,只片刻又振翅而飞,那水稻摇摇,惊出一小片圆圆的水圈。昭文像一只小猫一般靠在子沐身边。子沐较当时从商丘城出逃之时长高了不少,长久的劳作使得他皮肤粗黑,身体也较之以往壮实了许多。
“昭文……”子沐盯着水稻田中他们自己的倒影说,“其实,有些事情,我没有跟你说……”
“你想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离开人世来到这里是吗?”昭文头也不抬的说。
“嗯。你都知道是吗?”子沐说,“关于我的身世,你都知道了?”
昭文抬头看看他说:“也不尽然,你们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是昭文知道,方生的心中一直都很委屈,你要复仇,要将自己失去的一切再重新夺回来,对吗?”
子沐点点头说:“是的。这一天终会来到的,所以,我要向你坦白,我不会永远都住在这里,我们也不会永远都这样下去。”
昭文说:“这无所谓啊。只要你高兴,你做什么都行,反正你们只有那么几十年的生命,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只是,不管你去哪里,请不要让我离开你。”
子沐看看昭文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我的后半生,可能会很凶险……”
昭文淡淡一笑说:“人类的凶险对于昭文而言,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呢!对了,还有仙父,我们都可以帮你。”
子沐说:“这怎么可以?我的事情,怎么能连累你?”
“什么我的你的?”昭文不高兴了,“我们是夫妻呢!方生不要忘记才好!”
子沐看着昭文微微笑着点头说:“是呢!我们是夫妻,我们是一起的。”
昭文也笑着,看着他。
子沐抬眼看着天空层层白云,他想,不知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宋国,此时是怎样一种光景了。
再说那遥远的宋国商丘城,韩府之中,韩凭正静静的坐在庭院之中,他这样坐了不知有多久,他如同木雕一般,纹丝不动,整个人都是死寂的,连那双眼睛也失去了活人的光彩,他垂首坐着,两侧头发也有些散乱,整个人苍然憔悴。天已黑尽,他也浑然不觉,只是静静的坐着,夜风习习,还稍带着些许春寒。有人脚步轻盈的走来,那一袭暗香来,定是他的夫人何息露。何息露轻轻走来,往他的身上披了件外衣,她清冷的声音说道:“夫君,别着凉了。”
听着这一声“夫君”,韩凭的心快伤透了。他再也忍不住,那嘴颤颤的咧了起来,他使劲忍着,那呜咽之声在喉间涌动,痛苦却如一把钝刀生生的割在肉上,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