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断然不会应了这话。
吴城主家族内斗,父子反目,池靖卿若现下表现出丝毫达到目的的表情,不正是告诉人,他的目的就是看着吴家父子成仇吗。
池靖卿心明镜儿似的,表面不显山不露水,道:“城主不必多疑,本王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只需城主助本王一臂之力。”
吴城主心头一凛,只当自己还未从被儿子算计的悲痛中完全走出来,想错了他的意思,不由确认了一遍:“二王爷您说笑了,若皇上有何要事,直接吩咐便可,何须您亲自走这一趟。”
适才二王爷的话,是这个意思?他的话说完,自己都有些怀疑。
池靖卿唇角勾起浅笑:“吴城主清楚本王是何意,何必装作不懂,”话锋一转,“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今大越百姓是何种生活状态,吴城主您不知吗?”
皇上逆民心而行,为皇权弃百姓于不顾,只要有心留意,不难看出百姓是何种生活状态。
吴城主心中有愧,一城之主却保不了城中百姓,他如何不愧,但皇权当道,他即使有愧又如何。
于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二王爷,臣乃一城之主,受皇上直接管理,得到上面命令必须执行,保护不了城中百姓,臣如何不心痛,可心痛又如何,臣无能,连累城中百姓,恐怕无法如了二王爷之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吴城主年老体迈,虽未到将死的地步,但人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皇权争斗他不参与,只希望可独善其身,保全一家老小。
谁人不希望独善其身,但谁又可以真的独善其身。池靖卿轻啜一口茶,忽地手指一松,茶杯从指间滑落,名贵且脆弱的瓷器碎了一地。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吴恶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但见二人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再见茶杯碎在了池靖卿脚下,眼底生出狐疑。
池靖卿浅笑安然,淡淡道:“手滑。”
吴恶看了吴城主一眼,见他面色无异样,点了点头,又退了出去。
茶杯碎了千百个也无妨,但池靖卿摔了茶杯是何意。吴城主心中疑惑,一手扣着扶边,只看着他不语。
池靖卿收了笑,面无表情,缓缓道:“地位低下,便犹如这茶杯,精致是精致,也并非无用,但只要上位者动一动手指,便什么也不是了,若处理不得当了,还会划伤了拾起它的人。吴城主独善其身想法着实不错,但皇权当道,铁骑冷刃下,要将独善其身安置在何处?”
字字句句,直击人心。
吴城主看着那一地碎片,端起自己的茶杯,心情复杂,池靖卿的话在理,但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又是两码事。
他握着茶杯,忽地咳了起来,咳得面色发红,身体震得发抖。
吴恶一直守在外面,听了这声音,顾不上敲门,推门而入,一边顺着吴城主的背,一边看向池靖卿:“二王爷,我爹他身体不好,该回去吃药了,失陪了。”
池靖卿迟疑片刻,缓缓点头:“吴城主身体要紧。”语气平淡无波,眼底涌动着异色。
即便说了那一番话,池靖卿仍以二王爷的身份在城主府住了下来。
夜幕初临,华灯初上。
吴城主站在窗前,望着一轮明月,满心惆怅。
忽地一人走上前来,单膝跪地,沉声道:“城主,属下亲自去了一趟江苏,事情当真如传闻所说,二王爷治理水涝,且铲除了当地的贪官,视百姓如己出,江苏一带的百姓对二王爷赞不绝口,人人敬仰,百……”
吴城主一摆手:“够了,叫三公子过来,我有话对他说。”早便料到了结果如何,派人去查不过是说服自己罢了。
吴恶步伐缓慢,走上前来,恭敬道:“爹,您找我。”
几个儿子中,唯有他一人还未将争夺城主放在首要位置。也是无城主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一点。
吴城主虽未转过身看着他,却料想得到他现下是何种态度,何种表情。心中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府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什么时候会询问了他的意见了,忽然这么一问,吴恶一时未反应过来,不答反问:“是强盗之事还是二王爷?”
其实是哪一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城主问了他的意见。
吴城主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压下心头哦的不耐:“两者都有。”
吴恶眼底掠过异色,略微思索,道:“若是强盗一事,四弟的方法太过偏激,理应责罚,若是二王爷一事,”沉吟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儿子虽不知二王爷此行是何目的,但无故前来,又帮衬着我们抵挡了强盗,目的定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谨慎些也是好的。”
回答得太过古板,吴城主回身看着他,也不与他多说什么,声音略带着不悦直接道:“这就是你心中的想法?现下没有外人,直截了当的将你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不用顾及其他的。”
吴恶微怔,心思转动,换了副表情,道:“爹,恕儿子直言,今日若不是二王爷在场,四弟得逞,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您会因此……以四弟的性子若当真坐上了城主之位,茯苓城的百姓会如何,他的治理之道是何,儿子不敢猜想。”
这着实是他心中想法,说句大不孝的话,他爹一人遇害事小,茯苓城成千上万百姓日后会如何,有这样的领袖,根本无法想象。
吴城主未表现出自己是何意,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无需再隐瞒什么了,吴恶点了点头,续而道:“至于二王爷今日是何意,儿子不好揣测,只是看二王爷的气度与手腕,与传言中大有不同,再深了的儿子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这世上还没有谁人能够完全看透了池靖卿,吴恶能够思虑至此已然难得。
吴城主缓缓点头,眼底掠过赞赏,抬眼看着他,眼前之人已是成熟稳重的模样,说话做事再三斟酌,即便当着亲生父亲的面也未将话说得太满,懂得进退,许久以来一直默默无闻,耐得住寂寞。
只是总觉他的性子与思想中少了点什么,就是少了的这一点东西,叫他还不能完全重用他。
吴城主叹息一声,抬头看着明月,缓缓道:“今日二王爷与我谈当今皇上的决策之事,你觉得皇上的所作所为是否有失公允,倘若叫你打理国家,可会如皇上那般?”
吴恶心中一惊,下意识四下看去,见周围无人,松了一口气。素来严谨的父亲今日怎的会问出如此叛逆的问题,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株连九族都不足为过。
但见吴城主没了下文,周围又无其他人,略微思索,缓缓道:“民为重,民为轻,即便君王地位高上,若无百姓爱戴,那高上的地位如何稳固。若百姓活命都难,如何还会顾及公道。”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
吴城主心头微惊,此番话若由一个上位者来说,并无奇怪,但由一个普通百姓来讲,着实需要一番见解。
惊愕之后,眼底带着欣赏,表面未有波动,缓缓点头:“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才是应该谨慎的地方,只可惜啊。”
只可惜池靖远并没有想到此点,也并不将百姓之愿放在首要位置。
吴恶的话未遭到反驳,看向吴城主的目光之中不由带了钦佩。
吴城主偏头看着他,同样看着,却带了满意的神色,缓缓道:“你知道百姓之愿才是应放在首要位置的,为父很是欣慰,”话锋一转,“今日二王爷与我提出了要连和起义一事,你有何看法?”
语气平静,好似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吴恶心下微惊,很快便平复了下来,二王爷之气度,由他来主持起义,并不叫人意外。
惊讶之后,沉吟道:“儿子曾听说二王爷在江苏一带水灾中出了不小的力,民心所向,听闻走时百姓十里相送。”
他都知道的事情,吴城主又怎会不知,一时未多想,续而道:“二王爷若当真心系天下,支持也未尝不可。”
几乎未考虑,便脱口而出,不知的还当他早有打算。
吴城主道不明心中是何想法,欣慰或担忧,面上丝毫看不出,只看着他,缓缓问道:“茯苓城若交给你,你会投靠二王爷,与之一同起义?”这话乍一听为疑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吴恶地低下头颅,垂下眼睑,道:“爹,您言重了,不过是父子间的闲谈,当不得真,城主之位多人觊觎,但儿子以为,若不能带着茯苓城的百姓改变现状,做城主也不过为了满足了一己虚荣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几个兄弟都觊觎城主之位时,他能够站在局外,并非求个独善其身,只因他不确定,自己若得到了城主之位之后,能否为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
顿时,吴城主心中疑惑得到了解答,也终于明白自己觉得吴恶缺少了什么,他不缺成熟稳重,也不乏细心缜密,唯有立场一直摇摆不定。即不争夺城主之位,也不为自己谋一条后路,是故自己有意疏远了他,叫他有些危机感,最终也未动摇他。
然而,有这等见解胸怀的人,如何会因名利而被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