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平县。
几日前从京城中来了位贵人,复姓太史,单名一个池字,似乎是朝廷上派下来的,刚到抚平县便是地主,气度样貌皆不凡,抚平县的人官员百姓都当是被皇帝罢黜的官员,也都不敢轻易招惹。
乍开始还有客人上门,但皆被赶出去,且此人脾气暴躁,阴晴不定,久而久之,便无人敢上门,更无人敢招惹。
一处新建的宅子中,小厮婢子皆小心翼翼的办事,整个宅子上空笼罩着一股阴郁。
一身穿绿衣的婢子端着茶水站在书房门口,小脸发白,深吸口气,尽量压制着心头的慌乱,语气听起来平稳些,才敢上前敲门:“老、老爷……奴婢来送茶水。”
听闻屋子里有声音响起才敢进去,一进门便见一男子穿着明黄色的衣裳坐在太师椅上,乍一看好似皇帝亲临。
池靖远也就是现下抚平县的地主太史池,池靖卿虽剥夺了他的姓氏,却没有特意说明不允许他再用池字。
看着小心翼翼的放下茶杯,福了福身便要退下的婢子,忽地想到池靖卿已登基两三日,将人叫住。
婢子心头微惊,面色闪过慌乱,语气亦一丝惊慌:“老爷,您还有事吗?”
池靖远仍将自己当做皇帝,且周周身的气势压迫感十足,沉声问道:“皇上登基之后下发什么诏令了,百姓有何反响?”
婢子不过是这抚平县县令送过来的,就是一普通人家的姑娘,哪里承受得住如此大的压力,只出于本能的回应:“回老爷,皇上登基之后,便昭告天下,特许百姓三年不必交税,第一年还可以享受朝廷的补给。”
这话说的又急又快,她全部的心思都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久久没有听到回应,这才想起来他不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于是迅速组织语言,续而道:“皇上下令不必交税,百姓自然很高兴,可以说是普天同庆,皇上为百姓着想,坊间皆是对皇上的赞美之言……”
声音愈发的小,婢子都快哭出来了,她回答得句句属实,怎么反而像激怒他了?
池靖远面色阴沉,池靖卿刚一登基便博得一片叫好之声,而自己直到最后还是骂声一片,莫非他当真比自己更适合当皇帝?
一个恍惚,才发觉自己竟产生这种要不得的认可池靖卿的想法,当即更加有恼怒,冷哼一声:“三年不交税?池靖卿未免太过天真了,百姓不交税,拿什么充盈国库,难不成他要带着朝中官员吃素?还真是笑话!”
他前不久还是皇帝,对大越的现状了如指掌,先前虽从百姓手中收了不少粮食,但都在与漠北交易之时送出去了大半,国库的粮食也只足够皇全国百姓吃十几天,而那些粮食还要为皇族做存粮,岂能拿出来,何况池靖卿还夸下海口,说什么第一年朝廷可帮助百姓,这简直痴人说梦。
婢子听他竟直呼皇上尊名,不由大惊,旋即不由担心起来,自己听见他对皇上不敬,他该不会要杀人灭口……
池靖远目光一转,看见婢子瑟瑟发抖时才想起她的存在,略有不耐,道:“你先退下吧。”
婢子大松一口气,快步离开。
池靖远所想到的便是最现实的问题,而他想得到的问题,池靖卿岂会想不到。
御书房。
龙案右上角的奏折叠放得足有半人高,池靖卿并未理会那些奏折,只闭眼冥想着,许久之后,道:“去请段喃过来。”
新提拔上来的太监总管哲理应一声,快步退下去。
奏折上的内容多半都是大臣们埋怨他太过冲动,刚接手皇位,还不明白皇宫现状,便下令免税三年,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劝阻他将三年改为一年,并且关闭国库,不再接济百姓,否则万一起了战争,连军粮都筹备不出。
段喃了解奏折上的内容,略微思量,道:“皇上觉得是否应该听从大臣们的建议?
池靖卿拿起一奏折扫过一眼,波澜不惊,又放回龙案上,道:“君无戏言,朕即已下令,岂能更改,届时信誉扫地,朕又该如何立足。”语气缓缓,却格外坚定。
朝令夕改,乃是大忌。
段喃面色淡然,不假思索道:“皇上也应当清楚,大臣们的话句句属实,单凭国库的存粮,压根支撑不了几日,且漠北还记恨先前之事,对大越虎视眈眈,皇上应为日后考量。”
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肃清朝政,这时候大臣们都还敢进谏,足以说明事态之严重。
池靖卿亦不是昏君,岂会不明白段喃之言,思量片刻:“粮食还好说,朝中官员清理得还不够彻底,有人借着此次事情煽动其他大臣,此事你去调查,必要之时让面具协助你。”
“臣遵命,”段喃道,“秋季刚过,想必明召与安国皆有余粮,恰巧皇上登基大典之际,两国皆派皇子前来,正是洽谈的好时机。”
换言之,大越虽没有粮食,却可以向其他国家借粮食,何况大越与明召还有同盟之约。
池靖卿等人退下,面色复杂,思量许久,才决定将裴无忌叫来。
凉月殿。
裴无忌刚要出门,便被堵在房间,确切的说是被拦在房间无法出去。
他歪在椅子上,看着拦在门口的女子,不由头疼,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半响,道:“祈安公主……”
宇文念柔攥着手帕,柔声提醒:“王爷,那是旁人的叫法,你我不必如此生分。”声音愈发的轻,脸颊微微生红,纤细不及一握的腰身衬得她更为娇弱。
裴无忌自认在应对女人这方面如鱼得水,不过也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女子。只因她身体羸弱,与她交谈便要放轻声音,以免惊吓着她,也要小心措辞,以免她一个经受不住昏迷过去,当真难办得很。
他看向一旁喝茶的裴无陌,后者自顾自品茶,无意理会。
宇文念柔见他一时不理自己,还当他对自己厌烦,略显苍白的面色显出一分慌乱:“王爷,我过来只是想提醒你,皇叔先前对我说,等你这次回去之后,我们便……”贝齿咬了咬下唇,攥着手帕的手又紧了几分,“便成婚。”
裴无忌下意识皱眉,面色微僵,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神色稍正,道:“公主,既是父皇的旨意,小王自当遵守,说句不敬的话,父皇百年之后,小王若继承皇位,你需做好守着冷清寂寞的准备,小王于你无意,只能许你锦衣玉食百岁无忧,其余一概不管。”
他若登基,她必是皇后,也仅此而已。
宇文念柔身影轻微摇晃,往后靠去,扶着门宽,一刹那红了眼眶,空有荣华富贵,却常年连自己丈夫的身影都不能看见,甚至要招待他的嫔妃,教她们如何侍奉自己的丈夫,这种事情……
她身形一晃摇摇欲坠,几欲落泪,抿了抿唇:“我们的婚约是我父亲与皇叔定下的,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漫漫余生,若只有寂寞相伴,还有何意义?
裴无忌对她向来无好感,也耐着性子说下去:“上一辈的约定小王理应遵守,只是公主,小王已有意中人,更无心成婚,你若强求,小王便只得愧对于你了。”
“无忌,你这话有些过了。”装模作样品茶的人终于听不下去,出声制止,“你与公主的婚约不是一日两日,你怎能生出异心,怎对得起公主对你的一片深情。”
裴无忌面色戏谑,语气轻佻:“皇兄这般怜香惜玉,不如……”
裴无陌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顿时色变:“够了。”
宇文念柔适才便无法接受这他所说的话,现下又听闻此言,更遭受打击,不敢置信的摇着头,喃喃道:“可是你来大越才三月多,怎会有中意之人……”
说着说着,忽地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为了让我死心?”话虽如此,心中却愈发偏向于他的话。
若非有心上人牵绊,他怎会迟迟不回明召,怎会对自己这般冷淡。越是想下去,越不敢面对。
裴无忌话一出口又像是放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缓缓道:“公主,那人也在皇宫,相信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届时你便会明白,小王为何对你无意。”
宇文念柔咬着唇,抽泣两声,忽地眼睛向上翻,柔若细柳的身姿轻轻摇曳,晕倒在门口。
裴无陌立即起身,又看向裴无忌:“小王爷,你明知公主身体不好,还说这话打击她,你安的什么心?”不由头疼,“现在人晕过去了,你也该负责吧。”
裴无忌啧一声,缓缓起身,朝外走去:“大越皇宫多得是医术精湛的太医,小王留在此也无用,皇兄若怜香惜玉,便替小王照看着,不过想必要不了多久,公主便会醒过来,也无需麻烦太医。”
裴无陌直皱眉:“撇下其他的不谈,唯有皇位继承人才可以娶她,父皇的意思很明显,即便为了皇位,你也不应当这般对她,何况你的意中人,是……”
话未说完,但见他回身看着自己,琉璃眸染上墨色,且带着某种警告。
正当此时,响起敲门声,裴无忌面色如常,绕过宇文念柔推门而出。裴无陌仍有些心惊,适才那眼神……细想之下,又尽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