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玉听出他近乎吼出来的尾声,摇了摇头,不假思索道:“并非如此,倘若您不参与其中,朝中无可用之人,即便皇上想要平定二王爷,也弄不出什么大动作,归根结底,我不希望那个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是顾将军你。”
那必定要背上一世骂名,何况他自己余生也会活在愧疚与责任的矛盾之中。
顾将军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恼怒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略带无奈地看着她,沉声道:“你懂什么?即便那个人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与其让其他人带着士兵打了败仗,还不如本将军亲自带兵,有些事情只有亲身去做才可放心。
明玉,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顾家世代效忠皇帝,这几百年来皆如此,怎可到了我这一代竟出了个忤逆皇帝的不忠不义之人,顾家的名声岂不毁在了我手里,百年之后你要我如何去见顾家的列祖列宗。”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何况他所率领顾家近十万大军,他一人反了不要紧,那十万士兵该如何自处?
顾明玉眉心一拧:“难道看着士兵自相残杀,百姓因你们所谓忠义的行为害的无家可归便扬名立万了吗?
顾将军,你明知二王爷所行的才是拯救百姓之道,为何偏要背道而驰,那也是您的心愿才是,现在醒悟一切都还来得及,莫要等到血流成河时才悔悟,届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坚信着能够说服他,且只是时间问题,却未想到他竟半点都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顾将军凝视她半响,心中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一丝松动,缓缓道:“明玉,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皇命更不可违。”话音一顿。
他们各执一词,意见相差太多,没有必要再对峙下去。他转过身不再看她,道:“我的事情无需你操心,反而是你,军营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战场更危险,趁还没有离开京城太远,我派人送你回去,不许再胡闹,知道了吗?”
他鲜少扮演严父的角色,顾明玉一时有些不大适应,但情况特殊,也容不得她多想,毫不犹豫地道:“我不回去,你不讲理。”
顾将军面色愈发沉了,目光一转,看得她直心惊,道:“我不讲理?我手中握着十万大军的身家性命,他二王爷再仁义,手中有十万人马吗?孰轻孰重,你应分得清楚。”
顾明玉微怔,她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不过气势却半点未减弱,反之更胜,道:“二王爷手中可能真的没有十万人马,可茯苓那几座城池的百姓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
再者顾将军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兵手中的兵器要对着外敌,何时竟变成了对准了自己人了?我长这么大却不知有这个道理。”
顾将军一时语塞,士兵的剑应对着何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也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永无战争,但这并非一人之力可决定的。
他有难言之隐,她无法理解,也在情理之中。他沉吟一声,道:“我言尽于此,你若不回去,便照顾好自己,与二王爷的交战不可避免,你做好心理准备。”
言下之意,此次战争并不会因着她跟随过来便做出改动,打杀避免不了,百姓家破人亡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顾明玉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算什么?她跟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吗?那她跟随的意义在哪里?
戚荣一进来,便见她愣在原地似乎还没能接受现实,忍不住安慰着:“小姐,君命难违,顾将军有多不想看见百姓流离失所,便有多无奈,连他都无法左右的事情,更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声音一迟疑,或许什么,他有些说不出口。
顾明玉冷笑一声:“戚将军,别自欺欺人了,一次没能说服顾将军,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无论如何,必须要阻止他。”
戚荣微怔,略带自嘲地抿了抿唇,他的决心竟还不如一个姑娘。
顾将军回到主帐,原地走了几步,企图平复心情。
忽地一士兵进来,到了近处又欲言又止,他耐心所剩无几,连带着语气之中也有些不善,道:“什么事吞吞吐吐的,讲!”
士兵被吓得不轻,忙跪在地上,低声道:“启禀、启禀将军,小的先前巡视时,看见了一只海东青,朝军营后方飞去了,似乎就落在军营某处了。”语气愈发的肯定了。
顾将军忽地联想到了什么,眉一皱:“落在军营了?确定是海东青吗。”眼眸微眯,神色略有些复杂。
士兵忙点头:“回将军,小的虽不如您见多识广,但海东青小的还认得。那海东青从小的头顶飞过,不过一溜烟的功夫,又飞了回去,所以小的猜测可能是军中有人……”说到这里适时地收住了话。
领军人物皆没有使用海东青传递信笺,海东青却出现在了军营中,是何缘故可想而知。
顾将军略微思索,道:“你先下去吧,这事儿先不要告诉别人,本将军知道那海东青是怎么一回事。”
士兵一愣:“将军您知道,那……”见他神色不大对劲儿,话锋一转,“那是小的多心了,顾将军若没什么吩咐,小的便先退下了。”
待人走后,顾将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顾明玉对飞禽向来感兴趣,家中便养了几只海东青,现下军营中莫名出现海东青的影子,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若只是这样还好,倘若她今日那番话也是受人挑唆……
他一时没有继续往下想,脸色却愈发沉了。
他与池靖卿还未见面,便先较量上了。
仿佛意料之中,通往淮阳的官道上,池靖卿掀开马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问道:“天黑之前要赶到淮阳。”
只听车夫应了一声,但马车非但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了下来。
车夫看着前方忽然涌上来的一队流寇,忙用力拉住了马,愣了一下,道:“二王爷,情况有些……”
这些流寇少说也有上百人。而他们一共也就四人,还算上了他这个临时雇来的车夫,这一对比,实力过于悬殊,车夫惊慌也是正常的。
流寇首领手握弯刀,大喝一声:“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池靖卿听着粗犷的声音,眉头微皱,指腹在沈素期唇角仔细摩挲,许察觉了异样,后者嘟囔了一声,侧过身仍熟睡着。她最近越来越多的时间都用在睡觉了。
面具心中暗道这老套的台词,拉着马上前,啧啧了两声,道:“你们有手有脚,怎么就想白白讨要别人的钱,不劳而获你们自觉很有成就感?”语气略带轻挑,隔着银面都可感受得到他脸上的玩味。
流寇头子顿时恼怒,脸上横肉一抖,一扬弯刀:“少废话,这年头连皇上都不仁慈了,我们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能填饱肚子活下去才是实在的。
你别废话,今儿个若不把钱留下,那就把命留下,兄弟们不能白白冒险出来这一趟!”
他话音一落,围着马车的流寇齐刷刷的将刀尖对准了马车,一个个好像野兽见了猎物,凶残又带着兴奋。
池靖卿从马车中出来,便听见了这番话,心下一动,缓缓朝流寇头子走近,神态自若。
后者一看他这身穿着,这气度,绝对是个有钱的主,心中一喜,恶狠狠道:“今天不把钱交出来,你们谁都别想从这儿过去,老子拿不到银子,饿死也要拉你们陪葬!”表情更加凶恶,语气跟着凶狠起来,不过更像虚张声势企图镇住对方。
岂料不仅没有将人唬住,池靖卿更好似没听见一般,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皇上不仁慈?莫非你们被逼无奈才做了流寇?”话虽如此语气却莫名笃定。
流寇原本便是逃荒的人群所分支出来的,且如今这个世道,有些流寇土匪皆不稀奇,甚至说这群人的数量直线上升着。
倘若将这一群人利用起来,倒比那些没有流离失所过的人好用得多。
流寇头子一听这话,脸上装出来的凶恶顿时成了真,且还带了怒意,没好气地道:“这还用说?这是什么世道,没有天灾,却尽是人祸,皇上不为百姓做主也就算了,竟还往死里祸害百姓,一条生路都不给留,否则谁愿意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抱怨了一通,见池靖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觉自己一时话多,暗骂了一声多嘴,又道:“和你说这个也没用,快点拿钱,兄弟们都饿了好几天了,再没东西吃可要吃人肉了!”
看得出,此言至少有一半真。
池靖卿仿佛未有发觉他的怒意,仍自顾自的道:“你说当今皇上毫不仁义,将刀尖对准了百姓,可你们如今此举与皇上有何两样?”
面对着他的质问,流寇头子一时答不上来。池靖卿见他即将恼羞成怒,转了话锋,道:“与其为难穷困百姓,不如聚集力量,反抗导致你们变成这个样子的人!”
低沉的声音犹如钟声,沉重且敲击人心。
流寇头子一愣,反抗?他没有听错吧?这个人竟然说要反抗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