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析在寺中逛了许久,感觉身体有些乏,忽然听见身前传来一个貌似熟悉的声音。
抬头望去,一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向自己弯腰行礼,原来是那百擅儒院的三弟子王永。
这王永本是苏州世家王家的长子,比芸析年长几岁,自幼在百擅儒院攻读,相貌堂堂,学富五车,在苏州也颇有名气。
她虽是苏州刺史的孩儿,可惜是个女儿身,自古便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即使这话的作用在时间的冲击下弱了很多,其思想却是早已深入人心,女子读书的,在这大唐少之又少。
如今大唐风靡的科举制只能是男子参加,女子学些书画不过是为了将来相夫教子,因此儒院的女子极少,陈元每隔几日请儒院的老师到府上为她授课,也是受了这观念的影响。
芸析自小到大也没去过几次儒院,不过这王永芸析是有些印象的,倒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不知何时开始,每次见到王永,他都会和身边的香儿眉来眼去,芸析便常常以此捉弄他,两人也就熟渐渐络起来。
见王永在此,芸析略感吃惊,想到今日的诗比是百擅儒院和天云寺一同举办的,心中也就释然,故作调侃的语气看向他。
“原来是儒院的老三啊,好久不见,我家香儿挺想你的。”
王永站在原地愣了愣,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小姐说笑了,不知小姐是否来参加诗比的?”
“我是随娘亲来寺里诵经的,听说这边有诗比,便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王永心不在焉的答话,眼睛不停地转动。
“怎么没看到香儿姑娘,她不是和小姐形影不离的么?”
“我今日是陪娘亲来的,没带上她。”芸析想了想,嘴角露出邪邪的微笑。
“王大公子…你若是喜欢我家香儿,本小姐帮你把她带出来便是,若是你俩相爱,芸析也可请父亲做媒,把她嫁与你又如何,只是到那时你得多给本小姐些煤钱才是。”
王永不做声,脸上却是一抹绯红,方才翩翩君子的模样早已消散无踪,两只手不断揉捏着,样子甚是尴尬。
芸析继续调侃到,“莫不是你觉得我家香儿身份低微,配不上你?”
“三小姐,我绝对没有瞧不起香儿的意思…”
未等他说完,芸析便装作要发怒一般,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香儿虽是我的贴身婢女,但自幼与我同甘苦共患难,娘亲也一直把她作为女儿看待,爹爹更是有认她做干女儿的心思。”
芸析说着,心中产生了计较,加重声音道,“刺史的女儿嫁到你们家去,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
“刺史吗?正五品吧,我会努力的。”
王永捏紧双拳,脸上的绯红被一抹坚定代替,也不等她回答,衣袖一甩便转身离去。
这倒是出乎芸析的意料,她本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吱吱呀呀说一堆‘我与她是朋友,是君子之交’之类的话。
看他方才坚定的眼神,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香儿的苦日子快要熬出头了的想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将芸析惊醒,向四周望了望,王永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
看他方才的气势,怕是真的喜欢上了香儿,芸析摇摇头,心中既有欣慰,又有忧伤。
“慧行应该回来了吧!”看着已经西垂的太阳,转身向慧行管辖的知德堂走去。
知德堂是为僧不足五年的新僧徒礼佛修心之地,从早到晚都有僧徒在此练习诵经打坐。
慧行与慧觉是寺中捡来的孤儿,自幼出家,看似年轻,辈分却是极高,佛法造诣也是不可轻视。
寺内‘慧’字辈僧徒中,属他们二人最为年幼。
慧行是去年才从他师伯手中接管知德堂的,芸析虽然知道,但还没来过,这种佛文吟诵的地方,芸析是极不愿意来的。
离知德堂还有数十米的距离便听到堂内传出的梵唱,声音甚是恼人。
刚走到知德堂外,便见慧行站在门前,身披红色袈裟,手中的佛珠不停转动。
“陈施主,许久不见,贫僧有礼……”
慧行有模有样的行佛礼,肥胖的身子不停抖动,样子相当滑稽。
“少和我来这套,别以为你升了辈分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又不是初次见面,你脑袋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
见慧行脸上故作老沉一本正经的样子,芸析心中甚是不爽。
“施主,贫僧乃佛门中人,头上没有头发。”
“我……”
“我身后这么多师弟听着呢,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慧行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到。
芸析自幼与他交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重视过自己的面子,想着他如今好歹也是一堂的管理人,便做足了礼数。
“慧行大师有礼,小女有些事情,想要请大师单独聊聊,不知可否?”说完,向他抛去一个媚眼。
慧行见状却是惊得退了两步,面带怒色的朝芸析做出请姿。
“施主,请……”
芸析随着慧行来到幼时经常玩耍的大槐树下,此时的他早就没了方才端庄稳重的样子,大摇大摆的走着,样子和城中浪荡子有得一比。
芸析鄙夷的看着慧行,“大师,这可不是你一个大师应有的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嘛,不过现在当了管事,也得有个管事的样子罢。”
慧行懒散的躺在槐花树下,二郎腿翘得老高,“话说半年多不见,你比以前长得更漂亮了。”
“本小姐的姿色还用你说,倒是你,半年多不见,身上的肥肉又多了不少!”
“那你得谢谢斋心堂做饭的几位师弟,他们做的斋饭是越来越合我的口味。”
她坐到慧行身旁躺下身来,微微闭上眼睛,闻着槐花的香气,“你一天到晚吃这么多,当和尚到底是为了吃斋还是为了念佛。”
“第一,出家那时我还年少无知;第二,别人吃斋是为了念佛,我念佛是为了吃斋。”
慧行想着今日下山作法吃的满桌素斋,挺着浑圆的肚子,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话说,上次我们这样一起躺着聊天,离现在也有四五年了吧……”
“是啊,记得那时你摘了许多槐花,偷偷跑去斋心堂,说是要用槐花煮糖水给我喝,结果糖水难喝不说,还弄得个大花脸,回家的路上娘亲训斥了我好久呢!”
想起年幼时做的傻事,芸析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可能是长大了吧,那种稚气却又美好的事情,却是再也做不出来。
“你还好意思说,你离开后住持师父罚我抄写三十遍《净心经》,我至今写下的字加起来都没那次多。”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今天在空明院那边见到个小和尚。”芸析将自己在空明院中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慧行惊的坐起,用奇怪的语气问她,“你看见那小和尚啦?”
未等芸析回答,慧行又懒散的躺倒地上,“他是我师叔祖苦禅大师的徒弟,三岁能文,四岁能诗,师叔祖到山中避世之后,他便随我师父修习佛法,别看他小,就算大师兄那些上了年纪的见到他,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叔。”
“我可做不到师兄们那般,抛开年幼尊卑,除去做早课必须见面,其他时候见了他都绕着走。”慧行补充到。
“哦,怪不得……”想起那小和尚施礼说话的模样,确实和住持有七分相似。
“撞你那人,我没记错的话是无锡的才子吴怀卿,在寺中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估计过段时间就得进京赶考,听说他仅用三分之二的时间便获得会试第三的成绩,很多人都看好这书生。”
听到慧行的讲述,她不由心生好奇,“那他没家么?干嘛总在寺里待着?”
慧行长叹一声,将那名书生的身世娓娓道来。
原来这吴怀卿身世可怜,七岁母亲病亡,八岁的时候父亲因打渔误杀下水的偷鱼的农夫,被告上官府,终身只能在牢房过日。
而吴怀卿从小聪慧,又喜好儒学,无锡县令看他可怜,每月都从自己的俸禄中扣下三十斤粮食给他,周围的村民也经常给它送吃送喝,才让他活到现在。
如今一鸣惊人,有了进京科考的机会,这吴怀卿便卖掉家中的财物作为进京赶考的盘缠,如今家中只剩个空壳,便跑来这空明院中住着,帮着做那空明院扫地的活。
“听说住持和几位师兄们商量着,要将寺里的香油钱拿出些给那吴怀卿做进京的盘缠,不知是不是真的。”
芸析想起吴怀卿暗黄色的脸,心中一片了然,自幼习惯柴米油盐的人,长期吃这寺里的素斋,身体确实承受不住。
“那荷花诗会呢?听说与今日空明院的诗比与荷花诗会有关。”
“这我不清楚,这事儿是林老施主和住持师父直接达成协议的,其它人都不知道。”
“哦……”
芸析懒散的回着慧行,慧行也是有一句每一句的回着她,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慧行本想带她去西山看彩霞,芸析担心刘氏诵完经后找不着自己,也就拒绝了。
刘氏从寺中出来时,芸析便去将马场打盹儿的车夫唤来,一起回了府。
今日没有如往常来天云寺那样,忍受恼人的经文,也没有想去记恨那撞到自己的吴怀卿,和慧行聊天也大多是回忆儿时的事情。
但此刻的芸析始终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不在和以前一样总把姑奶奶之类的话语挂在嘴边,慧行虽然依旧放纵,言语间也是拘束许多。
掀起车帘,车外一片片新生的绿叶在夕阳下摆动,闪着耀人的光辉。
“或许,是我们都长大了吧…”她嘴中低声呢喃着,也不知是对别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