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心头蓦地一动,有什么暖意在流淌。
原来萧誉早就给自己准备了这幅赋,这一看就非一日才写的。
至于那绿绮,也并非是要送给皇后,不过是他看出自己喜欢绿绮,才故意诱自己说出来。
固然这是他的不讨喜处,可总的来说他还算合格。
新月的心头一动,怎么会用到合格这一词?
难道在不经意间,自己已经在审视他作为自己的夫君,是否合格了吗?
她心中五味杂陈,竟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只看着那《千寿赋》的文章,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糟了,王爷写的毕竟是王爷的字迹,就算王爷想帮我,可总有人能认出王爷的字迹吧。”
新月撅着小嘴,再次陷入了苦恼,看来自己的贺礼还是没有着落。
“这不是本王的手迹。”
萧誉淡淡一句,然后开始卷起这幅长篇。
新月有些孤疑的看着他,又看了看长卷,“莫非王爷平素的字写得潦草,比不得这幅写得好看?”
“确实潦草些。”
新月瞪大了眼,甚是佩服他肯承认缺点的勇气。
萧誉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下放心了?无人会觉得这是我萧誉的手迹。”
“那就好。”新月便接过来长卷,“这装裱的活,妾身让下人拿去就好。”
萧誉略略一思虑,轻淡道,“也好。”
“那新月就拿走咯,谢过王爷!”
新月笑着朝着萧誉福了福身子以示感谢,一面抱了那幅字卷转身就走。
哗啦一下——
她毛毛躁躁,转身间,竟然碰掉了书案上的书卷。
新月很是抱歉,忙得弯腰捡起被自己碰掉的书册。
乃是一本读书笔记的折子,其上行云流水的行草笔迹,时而疾风劲草,却全然看不明笔锋的方向,新月登时看呆了。
原来这才是他的手迹,全然在意料之外。
眼前温雅如风的男子或春风笑意,或沉静安然,竟写得一手随心写意的狂草,如此对立冲突,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自己,除了能辨认出那枚章印上的萧誉二字,几乎认不出字。
在她发呆时,萧誉已经伸手捡起了折子,新月见那折页已经散了,面露歉意。
“不要紧,不过是些随笔。”萧誉淡笑一句,似是记起什么,“你且等一等。”
他驱车去了另一处书架,拿了一个暗红色的松木盒过来。
新月好奇的接过来,打开看竟是一方小印,上面刻的是江陵王妃。
她自己有一枚新月公主的印。
但想到这本是人家给自己代写的字,自己还真不好意思印上公主的章。
新月看见桌上歪躺着几本书,是那会儿萧誉让她看的书,便顺势拿上几本,也算让某王觉得有面子,“王爷,我新月说话算话,回去我就好好看这些书!”
萧誉会心一笑,语气却难得的郑重,“公主若能坚持读下去,方可见另一方世界。”
又见她书抱得有些多,便主动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吧。”
新月抿唇一笑,算是答应了。
二人一并走出房间,新月走在他的轮车跟前,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才想起此番前来,原本是以探问他的病情为由,可自始至终自己并未关心过他的一句,心中不禁惭愧起来。
犹豫了会儿,她还是补上问候,“看上去王爷身体大好了,为何还要喝药?”
萧誉面上一怔,却极淡的语气,“一些旧疾虽不妨事,却仍需吃药。”
新月“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可她心里仍旧是不理解——既然说不妨事为何还要吃药?奈何人家不想说,她自然也不便多问。
离开时要经过先前的前厅耳房,新月那会儿在榻上屈膝盘腿,甚至睡着了。
此时她再次经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那榻上的毛毯已经不见,想来下人收了起来,只那会儿的一盘未完的棋局还在。
不经意间,萧誉也注意到了棋盘,他的眸光凝在那变动的棋局上,怔了怔,又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他心中已是清明。
小丫头之前说她不会下棋,显然是瞒骗,至于她会不会抚琴,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萧誉陪着新月出了厅,到了园中,见阿珠他们等候多时,新月便止了步,看向他笑道,“王爷就送到这儿就好,免得让下人瞧见,显得见外。”
萧誉看了眼她旁边的一个阿珠一个阿发,便也不再相送。
新月将书交给了阿珠她们,只将萧誉写得那千寿赋抱在怀里,主仆几人离去。
西天晚霞绯红,秋风入檐,唯余庭院中轮车上的一人,白衣肃然,眸色孤凉。
萧誉直觉着傍晚寒气逼人,遽然一阵胸闷厉痛,他蓦地扶住心口处,眉心紧蹙起来。
今日,阿珠将饭菜端来是,见公主还在那书案前端详着东西,她自从王爷那儿回来,就一直在看。她悄然过去,“公主看什么好东西?”
新月赶紧收了起来,“没、没什么!”
“阿珠才不信呢?莫不是王爷写给你的情书?”
新月的脸一红,忙得啐道,“死丫头看我不饶你!”
说着新月就起身追过来挠她痒痒,阿珠一面笑着一面求饶:“公主,不关奴婢的事,是王府的下人们都在传,说王爷王妃窝在阁子里一下午,连个下人都不让前去;王爷素来体弱,傍晚时分还亲自送了公主出来。奴婢是为主子们相敬如宾高兴呢!”
新月急得辩解,“别人混说你不分辨,倒还帮衬旁人不成?阿珠你到底是谁的人啊!”
“奴婢谁也没帮,只是眼见为实啊!”
在新月与阿珠追逐打闹时,玉书已经端了盘子走过来,一面笑道,“公主您别与阿珠一般见识,还是趁热用饭吧。”
一面目光朝那桌上的纸张瞄了过去,新月眼疾手快,连忙过来阻拦,“都不准看!不准看!”
于此一旁的阿珠又凑过来嬉笑道,“公主前些日子还一副与王爷泾渭分明的样子,今日却护得比谁都紧,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只有公主心口不一。”
“啐!你让瞎子看一个给本公主瞧瞧!”
新月啐骂了阿珠之后,心下又生了些疑惑。
莫非王府真有这样的传言?阿珠与自己的感情不是一般,她总不会说谎的。想了想事情前后,似乎有些是中了那残王的圈套。
本不过是询问一下寿礼的情况,竟与他纠缠了一下午,这么快就传出相敬如宾的传闻,好像是有人在刻意安排。
那萧誉言行间的确对自己不错,可自己一个落魄的和亲公主,明明毫无所长,他凭何要对自己好?
新月目光撇向那边的盒子,里头装着萧誉为自己准备的贺礼《千寿赋》。
唉,宫宴之时,她就要把它献出去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权倾天下……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人影如梭。
先帝时期子女众多,故而此次赴宴的皇亲国戚甚多,这会儿皇帝和皇后还得半个时辰才到,大殿里的气氛比较自在。
新月坐在女眷这边,萧誉则是在一些皇亲国戚中,因男女眷分开而坐,故而一时二人没有交流。
女眷的身份多是诸王妃和世子妃,还有受邀出席的公主以及世家千金。女眷们大都盛装打扮,虽是深秋,却俨然如百花园会,流光溢彩。
因孝期的缘故,新月一直打扮素净,既无繁琐的发饰,更没戴什么金银,简简单单倒与她平素的性格相仿,这一点江陵王并没有约束她。
新月本不觉得如何,却在隐约间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每一位妃嫔都端得绿肥红瘦、优雅端庄,每个人说话都细声柔气,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投过来的眼风不是攀比,就是心机。
纵然虚伪,新月在从前的时候并不讨厌这样的人,他们是他们,每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新月还是尊宠的小公主时,所有的人都要尊让自己,使得她度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如今再见这种人,新月猛然就想起了胡丽华,她也是八面玲珑,在父皇跟前一套、背后做一套,她原本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为什么,像胡丽华这样的人赢了,而父皇那般英明的人都被蒙在鼓里?最后皇权易主,而自己身陷囹圄,被迫远嫁和亲!
新月恨胡丽华这样的人,此时她在刻意的与她们拉开距离。
那场宫廷骤变让她发生了变化,以前她喜欢热闹的市井,而今她面对密集的人群反而不适,尤其宫廷中人让她感觉是一张张虚伪的假脸,她抗拒、厌恶,甚至惧怕。
目光投远,见江陵王萧誉在席间无论与尊贵的皇亲,还是位高的权臣皆都言笑淡淡,相处自然,可他并未看向自己这儿,新月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原来,自己与他到底是不同的人。
她知道,萧誉极少入京,像今日这样的皇族聚宴并不常参加,可他表现出来的从容淡定,完全让人忽视了他乘坐的轮椅。
是啊,他是梁国皇室的人,出了名的温文尔雅和好性情,连与人吵架都那般温和不疾不徐,她新月这般不讨喜的人,他都能耐心待之,自是能周全于复杂的关系中如鱼得水。
潜意识中她竟有些羡慕这样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