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太子,不再是梁宫里受压制唯唯诺诺的少年了。
李皇后过于强势,连唯一的儿子都不得不退避她的锋芒。年幼的太子担心动辄得咎,只能惟命是从。反而离开皇城,萧铉身上的聪慧才干渐渐显现出来。
今日他的言行都不失一个大国太子的胸怀和机智。
萧铉的一番退让,反而将难题抛给了萧誉。
击鼓喊冤者指名见得是太子和钦差,这是对江陵府官员的不信任,如此,江陵王怎能给世人留下这样的诟病?
萧誉目光迎过来,似笑非笑道,“殿下无妨,这宴席上升了公堂,岂不是一番趣谈?来啊,这江陵府随时敞开府门,但请伸冤人——”
“传鸣鼓人。”
不多时,有女子进来。
待看见那女子的样貌时,新月蓦地大吃一惊。
那人竟是曲华歌。
昨日她还前来与自己告别,说要今日北去,没想到今日却来此击鼓喊冤。
“民女曲华歌,叩见太子殿下,江陵王,和诸位大人。”
太子眉头微蹙,“可是你击鼓喊冤?”
“正是民女,请太子殿下为民女做主!家父曲成安蒙冤受刑,不得不认罪,如今被发配边疆,从此不得踏入中原。父亲年迈,民女心疼万分,只恨不能为父分忧,闻得今日太子和钦差大人在此,故而冒死前来喊冤。”
“荒唐!”
早有负责审此案的鲁惠起来,“若非王爷仁德,从轻发落,你父早已人头落地,你这女子,满口仁义,却是非不分,恩将仇报——”
年近七十的老臣鲁惠气得咳嗽了起来,已是颤颤巍巍。
“快扶了鲁大人休息。”萧誉沉声吩咐,“本王倒要看看,一个府邸之女要如何逆天!”
那曲华歌故作害怕的样子,“请太子殿下,钦差大人保护民女的安全!民女之所以迟迟不敢发声,就是因为这儿是江陵王的地盘!请殿下做主啊!”
“放肆!不得污蔑本太子的皇叔,你有何冤如实说来!若有一句谎言,你要考虑下你的下场!”萧铉道。
“这事还要从四年前说起。那时,民女父亲曲成安还在江陵东府的一任文吏,写些文章笔录,一次偶然机会,发现交给将军府的府库账目是假的,便谏言上禀,未料王爷非但不信,还说父亲乃是小题大做,等到后来,父亲才知道那造假账目便是江陵王吩咐做的,目的是骗过将军府王世充。后来父亲辞官在家,从未张扬此事,却始终担心得罪了王府被报复,父亲只得入了将军府,为王世充写过一片讨伐江陵王的檄文,更是彻底得罪了江陵王府,江陵王一直寻机将家父置于死地。大将军去后,江陵王查抄将军府终于找到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发配了家父。”
如此有鼻子有眼,其中不乏真实的情节,听得在座的官员一惊,连新月都要有些怀疑萧誉的目的。
目光看向萧誉,见他微低了首,看着面前的酒盅神色淡定,沉眸里波澜不惊,但那眼底深处的东西,却让人不敢深追。
“这江陵王府的账目,为何要给将军府看?”那方同和提出疑问。
“大人有所不知,这江陵的大营军饷军俸大部分来自江陵府的财银供奉,然几年间江陵府一直以各种理由拖欠军饷,其中一个理由便是救济灾情致使税银减少,其实是江陵王府对财银账作了假,以此来减少军俸供奉。”
“你个小小的女子怎知这军饷的大事?”
“我乃家中长女,父亲遭难后便将事情的前后告知于民女。江陵府拖欠军俸军饷,与将军府积怨已久,小了说影响了江陵三郡的士气,大了说影响了军队的建设,对大梁的边境安全危害巨大。华歌虽乃小女子,却自小受父亲的熏陶,懂得家国大事为大。父亲还说江陵王府每年的开支巨大,民女也去过江陵王府,亲眼所见府中下人婢女众多,亭台楼舍奢华无数,却每年都喊着军需钱银短缺。”
新月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脾气,然听到说王府奢侈时,她觉得自己整个手臂都颤抖起来,再也忍不住了。
“一派胡言!曲华歌,你为何要撒这等弥天大谎?!”新月怒斥。
“去年你哭哭啼啼到本妃跟前求情,若不是王爷从轻发落,只怕你们曲氏一家早就罪及满门!本妃真是看走了眼,你如此指恩将仇报,良心何安!”
曲华歌假装害怕,却又咬牙道,“是啊,华歌那时不过是假意讨好王妃,为了父亲、为了全家性命,我只能违心的讨好于你,与你说那些好话假话。然父亲常教导于民女,做人要有正义,绝不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我并非不知图报,只是不愿同流合污罢了!如今朝廷派人前来,华歌忽然看到了一缕希望——”
说到这里,曲华歌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民女这里有江陵王府去年的开销账本。请太子殿下和钦差大人明察!”说着便呈给了底下钦差的方同和。
新月早气得胸前起伏,这个曲华歌前后不过去了王府两回,如今却得到所谓的账本。
正要拍案而起时,手却被人摁住了。
新月侧首,见是萧誉伸过来的手,他沉静的目光中分明示意她不要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萧誉云淡风轻的一句,一派胸有成竹,新月觉得安心了不少,便也点了头,学着平息下来。
方同和看完了账本,目光看向新月这边得桌,分明如同拿住了把柄一样甚是松了口气。
“殿下,这开支可真是不小的数目。”
说着就将账本呈给了萧铉,萧铉眉头略蹙,看了萧誉一眼,是想问他的意见。
“太子此次前来监审,审阅这些资料乃是职责所在,不需要顾虑什么叔侄情分。”
江陵王的一番话后,萧铉便接了那账目本。
迅速的翻看了账本,萧铉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终于他将那账本略重的撂在了案上,“皇叔也看一下吧,可有不对之处?”
语气已然没有适才的客气了。
萧誉没有拿起来看,只勾唇道,“不值一看。曲小姐咬定王府账目造假,只是不知这本账目是真还是假?”
那曲华歌忙得跪地道,“民女愿意以性命担保,这账目一定是真的。请太子殿下一定要相信华歌啊!”
“你这性命可真是不够值钱的。”
新月冷哼一声的站起来,到底没有忍住,“之前在本妃面前就是这么一幅摇尾乞怜的小人模样,如今还在太子殿下面前故伎重演!”
“你?!”那曲华歌登时气噎,说不出话来,“不瞒殿下,这账本乃是王府的下人从王府里偷出来给民女的,一定不会是假的。”
新月蓦地一惊,这才拿起了案上的账本一看。
她自然见过周辅的账本,这一本果然是自己那里的,去年一年两府的支出账本。
并非是假的。连自己做的标记都在上面。
“谁给你的?!”
闻听她认了下来,那曲华歌不由得得意的笑起来了。
曲华歌嘴角扬起,“王妃这是承认了!华歌好生佩服!”
萧铉见新月承认,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实打实的认为皇叔和新月都不会认。
且他也以为这账本大约是莫须有的,即便数额巨大,也难以定罪。
“你认得这账本?”萧铉低声问。
“我非但认得,且这账本还看得很仔细,不过,因这账本分得不清,便让王府主管重新核算了一本。”
“核算了什么?”
“殿下只看到了开支巨大,却没发现这并非江陵王府的开支,而是江陵王府与江陵府的开支。”
“一字之差,意思截然。”
“殿下今日所在地方就是江陵府,江陵几大衙门都在此府邸办公,开销自然大得多,但并非王府的开支。太子殿下可以再看一下,西王府的开支是多少,它并不多。”
萧铉看了眼,果然如此,思忖,“这王府与江陵府为何都放在一起?”
这时,只听旁边的曲华歌道,“殿下不要被江陵王妃误导。这东西二府之前一直都是江陵王府,如今才匆忙将这东府改为江陵府,就是想将东府的开支迁出江陵王府。不然可以问问江陵王府的奴才们。”
新月不由得一惊,这曲华歌连这等事都打听了,想来王府之内自有线人。
这时,年长的鲁惠出来道,“回禀太子殿下,此事不必询问旁人。江陵的官员们都清楚得很。”
“昔年陛下分封江陵王于此,拨款敕造江陵王府,始建有东西二府,江陵三郡归江陵府管辖治理。王爷初来江陵时,见江陵经济萧条,财力微弱,遂决定辟东府为官署衙门,用作办公之地,实则省却了建设官署的钱银。因东府属于江陵王府,故而初年,东府开销亦是算入王府,实则只有西王府才是王府自己的开销,并没多少。一则王爷洁身自好,比不上有些官员府邸养着姬妾成群,二则又不曾像将军府置办什么酒馆、花楼等物业,不过是些仆役府卫,多为收留的落难无家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