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静的看着萧誉在整理衣带,这时萧誉侧头见她发呆,便再次凑近笑道,“我去去就回来。”
新月点了点头,遂失望的躺回了榻上。
他口中的去去就回来,新月已不再当真,大约今夜他不会回来了。
不曾想,萧誉却是走到了外屋,摊开纸提笔飞快的写了信函。
向门外唤人,“杜禹——”
“主子,属下在。”
是杜禹的声音,新月听得出来。
萧誉低声道,“把这封信函送至宋毅手中,另一个便条让端木崖带回王府给苏子墨。路上务必小心。”
萧誉走回内寝时,新月已经坐了起来,适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王爷已经办妥了?”
萧誉点点头,开始解了外袍,上了暖榻,“我已去信给宋将军,想来不久以后,太子就会看到江陵大军的帅印交到李勋手中。”
新月望着他,有些担心的问,“李勋接管了帅印,会不会对王爷不利?”
萧誉眉头微蹙,这丫头似乎也看得明白其中厉害。
这江陵的军权重归他人之手,自然不是萧誉乐看到的。
多年来,朝廷不拨军银,却让江陵供养着这支军队,悲催的是,江陵对这支军队并无领导权,非但如此,江陵军的将军府还一直压榨着王府,萧誉忍无可忍,终于寻机会除掉了王世充。
许久之后,萧誉才轻声道,“月儿,我给你讲个小故事。”
“嗯。”
黑夜中二人都倚在床榻上,一个平静的讲,一个认真的听。
“从前,有个青年人来到一块偏远的荒地,那里常年饥荒,匪患严重,却又不得不喂养一只猎犬来保护这片土地。后来经过几年的勤恳,这儿不再荒芜,粮食富足,然而这只猎犬胃口大增,非但不对养育之人感恩,反而作威作福,危害民间。你说青年人该怎么办?”
新月脱口而出,“哪有不认主子的猎犬啊?重新换一只猎犬啊!”
“是啊,青年人也想过,可是他决定不了,只能任由那只不受管控的猎犬横行霸道。就这样,一只保卫土地的犬牙,俨然成了一只无法无天的走兽。随着猎犬的恶行越来越多,青年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同他的属民一起,除掉了那只猎犬。”
新月恍然明白了,萧誉口中的青年人就是他自己,那只猎犬就是王世充。
萧誉这是坦诚是他有心除掉了王世充?
想到太子萧铉一直在怀疑王世充的死因,而她肯定的告诉萧铉,王世充死于刑七的刀剑之下。今日闻听萧誉的话,新月心里隐隐害怕,或许王世充之死,真的是萧誉的借刀杀人。
新月赶紧在心里否认了这个猜想,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可转念一想,就算如此,那又如何?是王世充作恶多端,咎由自取,萧誉这样做是对的!
新月看着萧誉,“现在又来了一只猎犬,青年人自然会担心重蹈覆辙,对吗?”
“月儿果然聪明。可惜,青年人担心又有何用,只得再次接受。”
新月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的琢磨着,“猎犬不是谁养的,就是认谁做主人吗?”
“除非这只猎犬不是自小养大的!”
新月这么说完之后,又觉得纳闷,“就算不是自小养大,但人讲究一饭之恩也要报答。”
萧誉不由地一怔,侧头看向新月,丫头的眼睛在晦暗的夜色中炯炯闪亮。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这个小丫头。
也就是在这一刻,新月似乎明白了什么。
别说萧誉,任何人都不想养一只咬自己的老虎,他们只想要一只听话的猎犬。
萧誉看出她的发呆,便问道,“月儿,在想什么?”
“噢,妾身是想——”新月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王爷为何不养属于自己的猎犬?”
萧誉吃了一惊。
这丫头的话可谓大胆。
言下之意,就是说为何不建立属于自己的军队?
他知道新月只是无心的说说而已,却未必知道这是谋逆掉脑袋的死罪。这家国大事,国政军政不是她一个丫头能明白的。
于是沉脸道,“不要瞎说些话,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好好养你的伤,少动些歪心眼。”
“我哪有歪心眼啊?”
新月苦恼。
“夜已深,休息吧。”
说罢,萧誉给新月盖上了被子,拿过榻前的外氅,走了出去。
新月一个人静静的躺在榻上,仔细思忖萧誉的故事。
萧誉言语上避讳,大约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若非他对自己信任,想来连这个故事都不会与她讲。
又仔细想了适才自己养猎犬的话,恍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养猎犬,岂不就是私造兵器、筹建军队吗?
新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伤痕尚在,庆幸萧誉及时的阻止自己说下去。
新月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二日醒来,看见青萝,“你家主子可是在?”
“公子正等着您一起用早饭呢。”
新月急急忙忙穿了衣裳,就去见萧誉。
饭桌上的餐具已经摆好了,尚未上菜。萧誉坐于一侧,喝着药茶,见她进来,这才放下杯盏看过来。
“睡得可好?”
新月尚未洗刷,脑袋还有些懵,“不怎么好。”
“月儿,快坐下吧,都是你爱吃的。”
新月一怔,“其实,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萧誉顿了顿目光,看向立在一边的青萝,“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走后,新月这才挑了离萧誉近的座位坐下。
“前几日太子来探望王爷,带了陛下赐的名贵药材。后来萧铉想与我打听些关于案情的事情。”
“你和太子说了?”
新月不大敢承认,却也不想说谎,“我……我把知道的说了些,不过我发誓,绝对没有说对王爷不利的话!”
萧誉看着新月凝重的表情,微微一笑,“何必发誓,你是本王的王妃,我自然相信你不会。”
新月不好意思的一笑。
虽然自己不会主观说什么坏话,但是客观上自己有没有说漏了什么,连她也不敢保证。
“月儿,你觉得萧铉如何看待王世充一案?”
“新月与太子谈过,太子说他一定会公正严明的监审此案。新月愿意相信这是萧铉的真心话,但是到现在看,我又开始担心萧铉会被那些人欺瞒、迷惑。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朝廷的钦差不愿意相信王爷,反倒去相信一个贪婪凶残的王世充呢?”
新月的话再次让萧誉意外,他凝眸看向她不语。
原先他总觉得新月尚小,有些事便瞒着她不去说,今日却发现她其实懂得很多。
“月儿,若你非常想知道,萧誉不妨就和你讲一讲。”
新月很是喜出望外,“好啊,新月一定洗耳恭听。”
萧誉见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心中不由地低叹一声,“傻丫头,你可知,知道得越多越有危险吗?”
“你怕吗?”
她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眸反问自己,萧誉微微一怔,倏地一勾唇,“不怕。”
于此新月也扬了扬下巴,“那新月也不怕。”
萧誉看着她,终究是笑了。
“你可还记得在宫里的事吗?”
新月记起那嚣张的秦王,太后的护犊子,还有强势的皇后。
萧誉平静的看着她,却不等她回答,“朝堂后庭始终存在着三种角力。”
“一方,便是皇后为首的外戚党羽,不但把控了大半的朝政,还控制了一半的军权;这让以太后、秦王为首的皇亲宗族甚为不满,虽然陛下与太后乃是亲母子,但当初太后曾向先帝力主秦王为太子,故而陛下与太后的关系并不深厚,转而反更信赖皇后的外戚势力。”
新月恍然明白为何太后在后庭不问政事、皇后说了算的缘由,原来皇后有皇帝撑腰。
“陛下这样做,不怕外戚做大吗?”
“本王的皇兄,正在享受掌控这样的局面,何惧之有?若觉得外戚力量过大,他便利用皇亲宗族弹劾打压,若是宗亲有所逆反之心,他便可以利用外戚打压,这便是帝王的平衡之术。”
新月感到恐惧,这萧衍真是腹黑,只是这萧誉的态度怎么听着是欣赏?
“先帝时的皇子半数未曾封王,而一身残躯的我却有幸分封江陵,王妃可想过为什么?”
新月不解的看着萧誉。
萧誉呷了口茶道,“相对于秦王、赵王,大约我这个残疾的十一弟更让皇兄放心吧。”
新月如此一想,可不是吗,若是秦王的性情来做江陵王,大约王世充也不敢这么嚣张。
但是皇帝要的是两种政治力量的牵制,若江陵王过于强势,并不符合皇帝的心意。
“王世充驻扎江陵多年,就是外戚权倾朝野的一个佐证,皇帝清楚得很。可惜皇兄更担心皇族亲王势力强大,而太子萧铉,是皇兄的独子,便是皇帝倾向于外戚的缘由,是太子将皇帝、皇后、李氏外戚家族的利益联系在一起。也因为此,太子自幼夹在这些复杂的权力角逐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束手束脚。”
新月想起了少年的萧铉,很是聪慧,却总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愁闷,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