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红泥小暖炉。煮着暖茶,旁边还煨着一壶酒。
墙角几匆绿意盎然的修竹,平添了春意。
透过琉璃做的阁窗,可见山坡一大片的梅林,还有白茫茫的远山。
“公主,可否陪萧誉下一回棋?”某王开口。
如果没记错,这是他萧誉第三回邀她下棋,前二回都被她以“不会”拒绝。
新月猜想,大概他知道自己只是以此为借口拒绝而已,毕竟在王府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和阿珠下上一盘打发时间。
于是,新月踌躇了一下,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看在窗外美景的份上,本公主勉为其难的下一回。不过,王爷你可别手下留情啊,小心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新月胸有成竹地盘腿坐在榻上,举起棋子有模有样的思索,然后谨慎地落子。
萧誉见她落子也是有考量有匠心,心头不由地一喜,看来以后这丫头也可以陪自己下下棋打发些时间。
过半局,新月得意的落下一子后,抬眸看向萧誉的眼神分明有些得意。
萧誉淡笑点头,“公主走得一步好棋啊。”
他适才谨慎走了三子,然一个大意,就被新月吃掉。
“啧,原来王爷也不过如此啊。”
新月得意了不过几秒,很快发现了萧誉之前早就布好了棋局,等着自己入瓮。
最终棋输了。
新月本打算下一局,却输得不甘心,叫嚣,“适才是本公主大意了!再来一局!”
“荣幸之至。”
萧誉本不打算只下一局,此时见这丫头被成功激将,心中暗笑。
第二局,新月还是输。
不服再战,又输。
直至输得四五局,新月输得眼圈都要红了,很是颓废。
萧誉便假意安慰,“萧誉本不是非赢不可,只因公主让小王别手下留情,如此都是按照公主的意思。”
新月暗里咬牙,既不肯相让,何必把话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这时,萧誉向外唤人,下人收拾进来一桌丰盛可口的饭菜。
恁是新月有再多的怨气和不满,在看到满桌的食物时都烟消云散了。
肚子像听到了食物的召唤一样,咕咕作响。
新月立时拿起筷子,又见某王还没拿筷子,便问了一句,“可以吃了吗?”
“当然。”
话音未落,新月就落筷吃起来,因为的确饿了。
萧誉最喜欢看新月吃饭,每回看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就觉得特别有食欲。
“王爷也吃啊。”
新月主动给萧誉夹了一个肘子。萧誉素来饮食清淡,这肘子还真是没吃过,却见那丫头诚意夹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新月见那边温了半天的酒不动,因见萧誉一直不怎么吃肉只凝眸看着自己吃饭,便怀疑他是不是忘记了酒,便道,“王爷可是要喝酒?”
萧誉含笑点头,“多谢公主的提醒。”说着取了一旁的酒壶,“这是端木先生的梅花酿。”
新月记起那个有些怪怪的老头儿,他还曾与阿珠吵过架,自然没吵过阿珠。
“老先生听说医术高明,没想到还会酿酒。”
萧誉不语,只举壶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新月。
他向她相邀,瞳眸里晕染了笑意,“此酒不醉人。”
新月吃得甚欢,顺承接了酒,先是抿了一小口,品了品。
因不常饮酒,故而品不出这梅花酿的不同,嘴上笑着奉承:“好酒,好酒啊。”
心里却道:半点梅香都没。
两盏薄酒下肚后,新月的思想有些飘忽,话多起来。
“这样美的雪景,我们怎能蹉跎于这火炉旁呢?”
萧誉心中一热,想歪了。干坐在火炉旁什么也不做,的确有些遗憾。
“王妃想做点什么?”
只见他的王妃站起来,笑着非要去外面赏雪。
萧誉见她醉意熏染,又见天色不早,便喊了人前来为她披上了一个到脚脖的棉斗篷。
“王爷您您腿脚不便,我自己出去就好。”
萧誉的面色蓦地一沉,旁边的下人也惊了一跳,王妃居然当面说王爷腿脚不便?
新月完全看不到某王的阴沉,只摆手对要扶着她的人道,“你们也别管我,本公主最讨厌别人管我,我年少时常一个人出宫,父皇都拿我没办法……”
萧誉眉头微蹙,这丫头果然是醉了。
还年少时,她自己现在也不到十六。
他侧首示意,于是下人也不再管,由着王妃离开了暖阁,一步步往雪地里走去。
雪下得正紧。
地上那会儿薄薄的雪已经变成厚厚的积雪。
新月深一脚浅一脚汪梅林走去。
额头上落上凉凉的雪花,脑门清明了一些。
新月直觉得脚下发软,恍惚记起萧誉的那句“酒不醉人”,方才后知后觉的念叨,“原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雪花纷纷中,她抬头远望。
千山寂寥,万古情愁,白茫茫的一片,落得个干净。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泛出来一股伤感。
她曾翻过些书,也曾特意打听了。
听说翻过这片山,就离自己的家国不远了。
她看着那片远山,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往前走,此时仿佛有一股意念支撑着自己要到达那片山。
脚下一个踉跄,她整个人跌入了雪堆里。
她在心里仿佛有个自己:新月,新月,你真傻,明知道回不去,为何还念念不忘?
不行,不行,我是姬新月,我要回到我的祖国,我不能让父兄的基业落在那些奸佞之人的手中。
“呵,一个身不由己的丫头,还妄想复仇报国?!”
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向她的自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忽然有人扶了自己起来。
语气惯常的熟悉,“傻丫头,你要做什么?”
新月被扶了起来,身体摇晃着,看向扶着自己的人,男子一袭白袍,高大挺拔,有些熟悉的陌生。
那双眸子与平时有些不同,不是那种温柔的秀色,而是眉头紧锁,有些生气。
她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我一定是看错了……萧誉还在暖阁里,他不可能有你这么高,也没你这么凶!”
她混乱着自言自语,面前的萧誉心头蓦地一动,面色缓和了许多,“外面天冷,我们回去吧。”
他眼里满是疼惜,一面将那斗篷帽给罩回了新月的发顶。
“我不要回去,我要爬山——”
她伸了手指着南面的山,又故作神秘道,“你知道吗?越过那片山,就是我的家乡,大晋的土地。”
萧誉表情微微一怔,原来这是她的内心。
“为何想着回去?”他有些不理解的看着她,“月儿,难道和萧誉在一起,你这么不愿?”
“我当然不愿了!”新月打断他的话。
萧誉眉头一蹙,“为什么?”
“我又不是傻子,他一辈子都坐在轮椅上,我新月最喜欢游玩,东看看西逛逛,他那样的人,怎能陪我游历天下?”
萧誉的心不由地一凉,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也许才是他的王妃最真实的心里话。
原来自始至终,这就是她对自己的看法。
新月始终未曾对自己动过心,只是他萧誉的一厢情愿,而女人终究是女人,只看眼前,对吗?
看着她半醉的样子,他忽然冷笑一声,语气变得冷漠,“公主莫不以为有一双腿就可以游历天下?却不知许多拥有双腿的人,也一样的寸步难行!这天下虽大,却不能随你任意而行。别说公主翻不过这山,就是翻过了山又如何?!”
言辞恳切,却又句句诛心。
新月气道,“你这是看不起人!凭何断定我翻不过山?!”
“你可知翻过了山是什么?”
他近乎逼问的语气,迫得新月看着他目光呆住,她怯怯答:“新月的家啊。”
“山那边还是山,并非你的家乡。江陵三郡虽毗邻晋国,可此地离着边界的浮云山还有百里,而浮云山离晋国的京都还有四百里,翻山越岭不说,还要水陆交换。”
那个时代,如此复杂的地形,这么一番出行,至少一个月。
新月闻言心头一下子凉了,无助的绝望感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的顺颊而下,口中喃喃道,“原来,翻过了山还是重重的山,为什么没有尽头?”
为什么没有尽头?
萧誉见她落泪,心头既心疼又生气,生气的是他的嫡妃才嫁过来就一直想着逃回国。
当新月还要执意前行时,萧誉到底乘着酒意,忽然一把攥回了她的手臂,新月的身体跌回到他的怀中。
“天色渐晚,公主哪里也不能去了!”
此时已经迫近傍晚,因四周雪白,故而天色看着还亮。
新月试图挣开他的束缚,“你放开我,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的夫君!”
“你不是!”
她这话说出口时,晕乎乎的脑袋晃了晃,透过纷纷的雪花,天色渐暗下,看得他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你不是萧誉,你不是他,所以你才会这么凶……”新月醉意婆娑,这会子近乎在自言自语的控诉,“萧誉他不会当面吼我,他是那么的温柔有礼。”
闻言,萧誉怔了怔,攥着她手臂的动作渐渐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