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站在仇公子门外的韩良臣苦苦一笑,越发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先不说挽衣会不会见死不救,单说这件事就是难为了挽衣,他怎么有脸去求挽衣呢?
韩良臣一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走了。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家酒馆,便进了去,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欲一醉方休。可酒量惊人,一坛酒都被他喝光了,仍还有几分清醒。
不知何时,夜幕早以低垂,渐渐繁星点缀,街上的人由多至少,冷清下来。韩良臣只觉周围的人多了又少,最后那一丝清醒中看到店小二快伏在案头睡着了,起身自腰间拿出一块碎银,放桌子上一拍,喝道:“小二,这是酒钱!”
那小二马上清醒了,跑过去,笑着拿起桌子上的银子,“官爷,喝好了?”
“好了!”韩良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二月的夜风仍是冷得刮脸,韩良臣喝得浑身火热,却并不觉得冷,反而只觉丝丝冷风吹在脸上那么舒服,仿佛又让他想起挽衣冰凉的手,她的手在这样的季节便是冷的,却抚在他的脸上,十分舒服,就像现在这般。他情不自禁地轻漾笑容,微闭着双眸,凭着直觉走着。
走回自己府邸,门口侍卫见了,忙迎上前去,将踉踉跄跄的韩良臣扶进屋子。
正堂正有人等候在此,还有郑毅一脸忧色背后站在堂中,听到动静,连忙转过头来。
“泼五,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郑毅上前去扶韩良臣,不禁问道。
韩良臣一双醉目看看郑毅,又眼神迷离地抬起头看看高悬夜空的月亮,含含糊糊地说道:“你,这么晚怎么不回去睡觉?”若是往常,见郑毅这么晚还在,便也知道一定有要事,可现在他被夜风一吹,又醉了三分,眼含笑意地看着郑毅。
郑毅见他这副模样不用猜也知道是与挽衣有关,情这个字,即使是再硬的汉子也会变得脆弱无助,就如此刻的韩良臣,哪里还有战场上的勇猛气势。
郑毅此刻倒是觉得恐怕韩良臣接下来还要经受一个不小的打击。
“泼五……”郑毅欲言又止。
韩良臣仍是笑眸盯着郑毅的脸,等着他说下去,却见郑毅微垂双眸,似在犹豫。郑毅虽然是个内敛多思的人,但见他这般神色,也知道一定是有极为难的事情,便站稳了身子,看看郑毅,再看看旁边候着兵士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郑毅沉吟片刻,才下了决心似地抬眸看着韩良臣道:“泼五,你听了要冷静。”
这话儿任谁听了,也不会冷静,韩良臣只觉酒醒了三分,正了面色,又道:“到底什么事?”
“是弟妹与亮儿……”郑毅谨慎地说道。
“他们怎么了?”韩良臣不解地看着郑毅,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难道他们又来了?”
郑毅低沉地说道:“不,今天才得知,那天送弟妹和亮儿的兵士,九死一生的找到这儿……”
“九死一生?”韩良臣听到这个词时,打了个寒颤似地突然清醒过来,醉意全无,“此话怎讲?”
郑毅便抬眸直盯着韩良臣深邃的黑目,说道:“说他们回乡途中遇到了金兵,而夫人与亮儿……他们……”
“他们怎么了?”韩良臣抓住郑毅的双臂吼道。
“他们被带走了,至今生死不明!”郑毅含泪道出实情,韩良臣闻言如五雷轰顶,顿时天眩地转。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怎么现在才得到消息?”韩良臣不愿相信,连退数步,摇头问道。
那在一旁候着的兵士,噗通跪在地上,“将军大人恕罪,是,是因为我们都被关了起来,不知金人搞什么阴谋,也不处死我们,只是关了很久。后来,把我们带到金营关着,过了很久,我才得以机会偷偷跑出来,可是,可是夫人和公子,下落不明。我,我怕回来将军会治罪,就,就跑到别处,可我对不起将军,无法心安,只好回来向将军禀告,任将军处罚!”那兵士边说边哭,看样子是内心极其愧疚。
“亮儿和亮儿娘是生是死?”韩良臣失魂地问那兵士。
那兵士头埋在地上,只是哭泣,只见他这般样子,不说也就猜出结果,韩良臣闭上双眸,一时间,竟然也无泪。脑中尽是惜别之时的一幕幕。
“泼五……”郑毅才开口,但见韩良臣抬起手,挥了挥,便兀自转身,沉声道:“让我静一静!”脚像绑着沙袋似的沉重,仿佛每迈一步,都无比艰难。
“灵秀,把灯熄了吧。”韩良臣走回自己的卧室,见着烛火微闭双眼,似这烛光太过刺眼,他不愿看到。
灵秀不知韩良臣何意,见他才回来,怎么就要熄了烛火,刚要再问,见韩良臣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不敢多问,乖巧地走到烛台边,吹熄了蜡烛。
“你去吧。”韩良臣又道,灵秀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韩良臣怔怔地坐在屋子里,整整坐了一夜。
心爱的女人离他而去,发妻与长子死于非命,就连怀着他骨肉的女人也不知能否能保下这个孩子,一时间,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是杀敌太多,老天爷在惩罚他。
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挽衣的耳里。
“这消息可靠?”挽衣不可置信地看着孙校。
“听回来的兵士说,是亲眼看着被推下山崖的,只是还没看到尸首。”孙校叹了口气。
白氏与挽衣之间相处融洽,挽衣对白氏也极是尊重,从未想过白氏会出事,听孙校这般笃定,想必这消息属实,不禁眼前轰然一热,禁不住地流下泪来。
“夫人她怎么会如此簿命,还有亮儿,怎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挽衣哽咽着说道,转念她又想到了韩良臣,不知他现在如何。虽然白氏与韩良臣结发之后相处时日不多,但总有恩情在,何况亮儿是他的骨肉。心念至此,便看着孙校问:“他呢?他怎样?”
“昨天夜里便再也没人见着他,说是谁也不让进屋,也不许点蜡烛。”
挽衣闻言,心头一酸,她从不否认韩良臣对她的爱,他现在有多伤心,她更感同身受,“我去看看他。”她起身便要走,人到门前,复又转身看一眼一直沉默的亚默。
亚默淡然地点点头,似让她安心去,便轻咬着下唇,夺门而出。
“挽,挽衣姐!”灵秀像看见鬼了似的惊叫,那双杏仁眼更是张得老大,挽衣俏眉紧锁,也没心思与灵秀叙旧,只轻轻地问了句:“他在哪儿?”
“在,在里屋。”灵秀一时回不过神,只拿手指了指里面。
挽衣便从灵秀身边走过,来到门前,她深吸口气,抬手推开屋门。
“吱呀!”门声才响,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怒吼:“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声音保饱含多少怒意,任谁听了都胆颤心惊。
“滚出去!”韩良臣复又吼道。
挽衣回身关好门,缓步走进内室。
“我说过……”韩良臣听到有人走近,刚欲转身发火,却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人会这样出现,“挽衣?”他低声轻唤她的名字,一时间竟然所有的坚强不复存在,几欲落泪。
“良臣,我知道了。”挽衣温声说着,眸中满满深情,与昨日那怒焰的目光截然不同。
“我很可悲是么?杀再多的敌人又有什么用?是他们向我讨债来了。”韩良臣几欲崩溃地含泪而道,一时间一个硬朗男人的全部抵抗瞬间瓦解,这般柔软的样子,只能在她面前流露。
挽衣继续踱步至他面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为国杀敌是英雄,哪里来的讨债?挽衣知道你此刻很伤心,但万不能乱了自己的心。”
言之至此,挽衣已经来到韩良臣面前,她柔目直视韩良臣,走到他近前,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这战事连年的日子,有许多人都失去了亲人,不止你一个,你失去了发妻和爱子,而很多人失去的更多。”她是在说她自己,梁家上百口的人命。
韩良臣也知道她话中之意,不禁猛然将挽衣抱进怀里,脸埋在她的肩头,像个委屈的孩子似地哭泣。
“挽衣,不要再离开我。”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听得挽衣也跟着落泪。
“我对不起他们母子。”韩良臣继而说着,“若不是我让他们离开,或许……”
“或许什么?谁能料到这无常的世事?你又何必这般责怪自己。”挽衣不知如何劝他,虽然她也十分难过,但她不愿他再这样自责下去。
韩良臣终于止住泪水,挽衣帮他擦去泪花,“你我都相信生死由命,又何必这般责怪自己,失去亮儿让你心痛,我也同样心痛,可,可你还有陶姑肚子里的孩子。”不愿提及此事,这是她心口上的伤疤,而为了他,却要亲手拔开。
挽衣不知,这一提,又提到了韩良臣的心病,他不禁苦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要我韩良臣子嗣单薄。”